这种感觉很荒诞,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惊骇欲绝的感情却在知了胸中卷起了滔天巨浪,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知了朝下看,残缺的半尊山神塑像依旧静静倒地上,圆睁双眼与房梁上的知了四目相对,这张脸上的漆几乎全掉光了,全无半点威仪,只有说不出的凄凉与滑稽。但是此时,知了却仿佛从神像脸上读出了惊恐,像是这尊泥塑木雕正张大着嘴叫他快跑。
他不再有片刻犹豫,在横梁上一扭身,整个人腾空借力,像燕子一样从墙边的裂口飞出了破庙,也就在冲出缺口的一刹那,他稍稍一偏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身后一眼,刚好看见一个肥胖臃肿的影子蹒跚地出现在了破庙门口。
知了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虽然那只是一个掠影,但是那种扭曲与不协调的影像已经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里,无论他如何竭力想忽视掉那个影子,那形象却像是生了根一样,拚命往少年的思维深处钻去。 双脚甫一落地,少年立刻开始在荒原上发足狂奔,天好像变得更暗了,几乎跟黑夜一样,少年的耳边全是狂风扫过枯枝的尖啸声与晨鸟嘶哑的鸣叫,怪石与衰草此时全在少年眼中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魔怪,在他飞奔的身侧跳着狂乱的舞蹈。
跑了百来步之后,知了忽然看到前方的巨石上倒伏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半个,他的下半身显然已经被一张巨口嚼碎了,肚肠肝胆淌满了巨石。惊慌中他不及细看,强迫自己脚下一个发力,飞掠过了巨石,就在他越过死者的当口,借着幽暗的光线他依稀辨认出了屍体身旁的腰牌:神策军探马营。随后他又看到了第二个死者的残骸,像一团洗了很多次的破布一样,稀稀拉拉地挂在树杈上。知了不由脚上的速度又加快了几成,这几乎是他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说不清楚来由的恐惧像是一条鞭子,每一次抽打都让他无法忍受。
知了他自从10岁开始行走江湖,无论讲到身手,才智,胆色,见识,他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天才,熟悉他的人要么爱他要么怕他,却从未有人敢看轻他。但今天,他尝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恐惧,把人逼到癫狂的恐惧。在这碾压一切的恐惧下,少年的勇气与智慧已经彻底烟消云散,此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逃!快点!再快点!
眼前出现了一个岔道,知了不假思索,一个急转弯跑上了茅桥老店的方向,在转弯的时候他又偷眼往后一撇,寂静的荒原上空无一人,只有肃杀的秋风摇晃着他身后的老树枯藤。知了稍稍心安,心想或许那东西没有追过来,但是就在他打算收回目光的一刹那,一团模糊的影子在他视线边缘一闪而过,这影子看起来既不凶恶,也不危险,只是,那个地方本来无论如何不会出现影子的。
少年几乎要尖叫起来,那个东西就在他身后,同他的距离远比他估算中还要近。绝望中他如利箭一样朝前方急窜出数十丈,之后没有停顿,又是数十丈,这时的少年,眼睛里只有飞掠而去的草丛,耳畔的呼呼风声就好似某种疯狂的合唱,这荒原像是没有尽头,无论他奔跑得多快,眼前只有无限一望无垠的贫瘠大地。那乏善可陈的景色像是对狂奔中少年投出的鄙夷嘲笑,是对他将要葬身黄土之下的冷漠预兆。少年感觉他的心腔被一只鬼手紧紧攥住, 跳动喘息都不能如意。这时的知了,奔跑速度与鬼和尚相比也已经不遑多让,至於好手好脚时候的铁鹤道人,更是绝对无法望其项背,饶是如此,命若悬丝的感觉还是催煮着他的五脏,不管他跑得多快,始终觉得有一只手只差咫尺距离就要撩拨到他的后背。他既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热,浑身上下只有遍体的冰寒,这股寒冷随着脉络走遍全身,一丝丝地侵入五内三焦,虯结在他的心肺里。
在飞奔途中,他又看到了几具支离破碎的屍体,无一例外都别着神策军的腰牌,他们零星地四散在贫瘠的原野上,就像是一碗味道寡淡的白粥中飘着的细碎的的肉末。
少年无意中扫了一眼天空,他忽然发现。晦暗的天幕上隐约透着一线暗红,就好像从一片化脓溃烂的伤口中渗出了一丝丝淤血。这诡异的景象让他产生了错觉,仿佛要是不马上找一片屋檐,片刻后就会有倾盆的血雨浇到他的头上。他如同一只被鹰盯上的兔子,仓惶中只知道加速,加速,最后他简直就像是贴地飞行一般,横跨了整片荒原。
当老店的灯光在他面前亮起时,知了感到了一种死后重生般的喜悦,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向前急蹿百余步。在临近撞入老店之前,他回头看了又一眼身后,暗无天日的荒野上,阴沉的天空如同随时会垮塌下来,在远处,靠近地平线的地方,荒芜的土地上,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正在蹒跚地来回走动,距离太远了,光线又太暗,知了根本没法看清那个黑影,但是,当他落进店门内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很清楚,那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