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尔植,督尔获,蚤缲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安吾性耶?故病且殆。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周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梓人传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门,愿隙宇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於官府,吾受禄叁倍;作於私家,吾收其宜大半焉。
他日入其宜,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群工,成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於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於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於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为天下者本於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上,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役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於堵,而绩於成也。能者进而由之, 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下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
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於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
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於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