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城内有一座大昭寺,是西北为数不多的寺庙之一。
这座寺庙曾经也辉煌过,虽然已经跌落神坛,墙壁上堆积了厚厚的积灰,但每天的香火仍是不断。
大秦尚佛,不管这西北到底是谁的地盘,这里终究是大秦的一部分,这里生活的人们和那京里头的人们一样心中都住着一尊佛陀,尚佛礼佛。
这一日,寺庙门前来了一个穿一身白色深衣的年轻人,也不怎么和寺中的大师们说话,先去看了广场上一众小和尚练武,并不做声。
小和尚们手持木棍,做的都是一些基础把式,只是年轻人也不嫌无聊,就在一旁坝子上坐着。
之后他又去看了寺庙后山的一片埋骨之地,立於一代代大师的石碑之前,从来不信佛的他一一把石碑磕了个遍。
当天夜里他悄然潜入寺庙后山,把顾子墨的棺材埋在这里,黑夜之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动作虽快,却十分小心,像是在呵护自己十分珍贵的东西一般。
第二天他又来到寺庙,照常先去看了一众小和尚练武,但没有再去那片埋骨之地,只是默默伫立在主殿那尊高九丈的纯金大佛之前,一坐便是一下午,然后晚上悄然离开,错开白日里的金吾卫,查找孙仲死亡的线索。
长此以往,直到第五日,终於有个小沙弥忍不住对广场上的年轻人问道:“你天天来这里图个什么?”
俗话说七分靠打拚,三分天注定,西北之境的人们一般都是一月一上香,稍微勤快些点也不过半月一次,出世是为了更好的入世,像年轻人这样天天来的是嫌自己钱多了还是日子多了?
小沙弥年纪并不大,问话直白,但内容简明。
崔绣一直就喜欢这样的直白。
但显然小沙弥问得不是时候。
直至第七日。
他照常看过广场上小和尚们的练武,来到主殿那尊金身大佛之前。
大昭寺方丈於一旁蒲团静坐已久,开口道:“施主可是有忧心烦事,不如开口与老衲言语一二,解惑不敢说,但愿能为施主除去一些烦恼。”
年轻人只是不语。
方丈以为他还要沉默几个时辰,就欲起身去忙寺中琐事,却看见那人也拿了一个蒲团在他对面坐下。
方丈是一个年过百岁的老僧,却只是穿着一身与扫地僧无异的袈裟,见状只是微笑。
他笑道:“我观施主穿着不俗,气态非凡,虽是男身却有一副女相,想必施主的母亲必是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才是。”
年轻人还是沉默。
方丈略微犹豫道:“只是有一句话,老衲不知当讲不当讲。”
年轻人终於开口道:“方丈请说。”
方丈叹了口气道:“施主或是因所习功法所致,或是因幼时居所而扰,周身阴气过重,后又常年留恋於烟花柳岸之地,染上了一身胭脂气。”
他言语间有一种惋惜顿挫之感:“本是一块闺玉,却被这俗世间的坭尘所染,实在可惜。”
年轻人闻言只是缓缓摩挲着手中那柄白玉柄的扇子。
“大师,”他缓缓开口道:“说实话,我曾经见过不少名僧,前朝的、当朝的都有,但像你这般直言直语者,可真是少见。”
年轻人声音平淡,但言语之中有一股尖锐不言而喻。
方丈闻言脸上笑意不减,仿佛没有听出来年轻人话中的讥讽,道:“老衲不过这一席弹丸之地的主持,怎么比得过那些名家。”
年轻人闭上双眼,缓缓道:“佛家崇尚不争,‘比’这个字,可是犯了佛家忌讳。”
方丈笑道:“世间千万字,
若是抛去某个字避而不谈,岂非更是心中有鬼?”年轻人突然站起身来,侧对着方丈,看着那尊九丈金佛,声音有些阴冷道:“大师话糙理不糙,虽是僧人却比一些江湖中人性子来得还要直爽,可大师就不怕言语之间触及到一些禁忌?”
他仰起头看着这尊佛像,轻声道:“你们这座小小大昭寺,可招惹不起啊。”
年轻人声音说到后面几乎微不可闻,仿若蚊吟,但威胁之意甚重。
一股湿沉沉的阴气弥漫在殿宇,佛像周围温度仿佛都降了下来。
方丈闻言仍是笑着,只是不再作答,目送着年轻人离去的身影,阅过百年历史的老眼中古井无波。
老人望向后山方向,轻声叹了口气:“谁道无情终成恨,可怜岁月不识人。”
郡主大人这些天在王府里整日无所事事。
爹爹忙於孙仲节度使被害一案,一边催促金吾卫找出真凶,一边又忙和京城使团的人打交道,虽然出面极少,但对下属官员的必要指导是少不了的。
金吾卫副将叶辞以“这贼人武功极高,属下恐舍妹遭贼人毒手,遂将其带在身边查案,还望郡主莫怪”为由,是一点机会都不给自己和浅浅见面。
想到这里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胆大包天的叶辞,明明承若过绝不阻拦自己跟浅浅玩的,待他破案之后一定要狠狠教训他一番!
不过破案之后叶辞应该就是正三品金吾卫大将军了,到时候想教训他就更加困难了,想到这里郡主大人又有些泄气,整个人有些沮丧。
李时毓靠在阁楼的柱子上,望着远处的落叶秋风,她随手扇开手中的那柄罗缨扇子,抑扬顿挫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凄悲之意甚重。
若是有王府的下人在场定要叫个满堂喝彩!
可惜这会儿王府天天人流往来,西北两境各路将军、校尉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连自己师傅都被叫去临时处理事情。
郡主百般无聊之际突然想起小时候,西北王府才建立在这座西北之地时,她爹爹曾带着她去了一座寺庙,去见了一位方丈。
记忆中那位方丈始终笑眯眯的,无论自家爹爹说什么都是这个表情,还几次想要抱起当时还小的郡主,虽然脸色慈善,怎么看都像是西北鬼神聊斋里面顶着和尚袈裟的老妖怪,着实把当时还小的郡主给吓得不轻,哭闹着要回家。
之后怎样记得不清了,但有一点郡主印象十分深刻至今难忘,临走之际自己爹爹是穿着那身蟒袍,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对着那位方丈鞠了一躬。
那席蓝色蟒袍曾在一阵秋风扫落叶中感叹:“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醉仙楼内多是一些官宦子弟或者富家纨絝,青楼女子见得多了,就难免遇到个温柔可人的,或者善解人意的,或者风情万种的,总之,据这些“文人才子”们自己所说,所爱的女子大都是倾国倾城,色艺双绝。
此时一楼筵席上的歌姬舞女据说都是西北当地官府富户进献上来的,皆是一身素衣,面带轻纱,眼中似有无尽的温柔。
歌姬们弹唱小曲,曲声婉转,悠扬清脆,自有一段缱惓缠绵之感。
桌子上佳肴如珍,美酒如露,客人们看着眼前的舞者如花,一个个都满脸红光,也不知是醉的还是看的。
郡主靠在天字号房内,透过帘子览尽底下,神色有些鄙夷。
天底下的男人,果然都一个样!
她再转头看了眼不知何时睡着的崔绣,心里头却起了个小小的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