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此问,楼中一片静寂,只有琴绝绿绮的忧伤琴音,低徊不绝。 ]
青萍带着一缕哀伤,道:「郡主主持幽冀政务,压制豪门,难免遭人之忌,其时,天下已经恢复一统,杨威登基为帝,可是他的势力范围仍然主要在关中一带,河洛虽然是帝都所在,却是众家诸侯争锋之处,想要稳固中原,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合幽冀,杨威心机深沉,屡次遣使为太子杨侗求亲,都被火凤郡主拒绝。不说杨侗当时已经迎娶了正妃,就是没有,这等庸碌之人,郡主也是不中意的,而且郡主与罗将军情投意合,无奈罗将军却已经有了妻室,所以两人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不敢逾越,但是若让郡主嫁给别人,却是难如登天。」
子静冷冷道:「郡主这样才貌,怎会锺情一个有妇之夫呢?」
青萍叹息道:「这也是苍天捉弄,罗将军本来是前朝世家子,世代忠贞,不幸受奸臣谗言陷害,族中成年男子尽被斩首,家中妇孺被流放到边塞,当时罗将军年仅十三岁,他的未婚妻子罗夫人比他大两岁,正是及笈年华,岳家见罗家败落,有意退婚。罗夫人知道父母之意不能改变,便提出要求,请父母重金贿赂,免去罗将军之母的苦役,换取罗将军写下退婚书,罗将军生性至孝,立刻答应下来,并将母亲托付给罗夫人照料,自己孤身一人流放幽冀。也是罗将军时运过人,在幽冀从军十载,便有了勇武之名,适逢火凤郡主重整军旅,罗将军被火凤郡主提拔重用,履立奇功,成为郡主的左膀右臂,名列三杰之首。两人并辔疆场,同生共死,渐渐生出情愫,订下鸳盟,就在婚事筹措的过程中,罗老夫人千里迢迢寻子到了幽冀。说起来郡主和罗将军数年前就派人去接老夫人到幽冀,可是派去的使者回报,当年罗将军充军不久,罗夫人就带着老夫人也出走了,如今罗将军的岳家在战乱中已经化成废墟,宗族离散,根本就无法寻到了。原本亲人重逢乃是天大的喜事,可是罗老夫人的到来,让火凤郡主与罗将军的婚事成了泡影。」
子静尽责地问道:「是否罗夫人就在老夫人身边?」
青萍道:「正是如此,说起来罗夫人也不是寻常女子,性情贞烈,聪慧果决,当年她见父母决定不能改变,便诈言同意退婚,换取了老夫人的一线生机,之后她奉着婆母离开了家乡,罗将军充军边塞,九死一生,她早已不抱夫妻重逢的期望,只想侍奉婆母天年,尽到儿媳的责任,一个富家千金小姐在乱世中独自奉养婆母,这是何等的辛苦,后来得到罗将军消息的时候,她便和老夫人到幽冀寻访,可是重逢之日,却是罗将军即将迎娶火凤郡主的前夕。罗夫人自恃不能和郡主匹敌,决意离去,可是老夫人声言罗将军若是辜负儿媳,便要悬梁自尽。」
子静冷冷道:「为了荣华富贵,抛妻弃子的也不是没有,只要火凤郡主不在意,又有什么关系,再说罗将军也是情有可原,而且若是得罪了郡主,别说是罗夫人,就是罗将军母子也难逃一死。」
青萍拊掌道:「谁说不是如此,想郡主手掌幽冀军政大权,生杀予夺,何等的尊荣,别说罗将军本就和她两情相悦,就是罗将军另有所爱,在郡主的权势和才貌之前,又怎能不屈膝,当时人人都担忧郡主难过,又担心她伤害罗夫人,以至和罗将军再无转圜余地,也有人去劝罗将军的老母和未婚妻子,若是罗夫人肯屈居侧室,郡主当能谅解罗将军苦衷。其时,就是罗夫人自己也已经默许,情愿退居侧室,可是郡主是何等人物,怎会抢夺别人的夫婿,不知是如何挣扎,郡主传下军令,让罗将军和罗夫人即日完婚,原本为郡主准备的喜服嫁妆全被郡主转送给了罗夫人,这一场喜宴办了三天三夜,幽冀人人都称赞郡主大度宽容。」
子静低声道:「郡主这般胸襟器量,自然该人人敬重。」
青萍道:「虽然婚事生变,罗将军另娶妻子,但是郡主对罗将军仍然十分信赖器重,九月之后,罗将军幼子早产,险些夭折,郡主亲令名医调治,才保住性命,郡主对此子爱如己出,为之赐名承玉,并收为义子。过了半年多,罗夫人一病不起,这也难怪,罗夫人本是深闺弱质,弱不禁衣,可是为了侍奉老夫人吃尽苦头,病根早已深种,如今发作出来,一发不可收拾,虽然幽冀名医百般设法,可是却是药石罔效,郡主前去探望,罗夫人在病榻之上亲执郡主之手,托付后事,郡主虽然不曾明言,却已经默许,人人都知道,罗夫人病殁之后,最多一年半载,郡主和罗将军就会缔结鸳盟,虽然为了病重的罗夫人,无人四处宣扬,可是却是人人乐见其成。」
子静眼中闪过一丝神光,却因他低着头,无人察觉,他接道:「好梦由来容易醒,想必婚事终究是不成的。」
青萍叹息道:「是啊,孰料世事莫测,建平四年,戎人袭雁门,郡主亲自率兵出击,在雁门外大破戎人,幽冀大军远征塞外,内部空虚,不料杨威突然起重兵攻打幽冀,虽然各地诸侯和大陈朝廷貌合神离,可是谁会想到杨威会在幽冀和蛮人作战的关键时候起兵攻击呢,这等趁人之危,岂是天子所当为。罗将军原本留守信都,闻讯领军迎战,杨军兵力十倍於幽冀守军,虽然罗将军军略出众,可是强弱悬殊,罗将军虽然用了妙策数败杨军,可是终於被杨威击败。这时郡主得知杨军犯境,千里急援,可惜还是晚到了一步,罗将军已经战死沙场。郡主大怒之下,十荡十决,将杨威逐出幽冀,攻入上党,继而兵犯河东,直取杨威的根基关中,天下为之震动。郡主更是传檄天下,意欲和诸侯会盟,颠覆大陈朝廷。滇王、汉王也因为杨威无故对藩属出兵,所以起兵呼应,其时大陈立国不到四年,承平未久,人心思安,所以翠湖岳秋心奔走四方,想要斡旋此事,可是这时信都传来凶信,罗夫人得知夫婿阵亡,伤悲之下香消玉陨,只留下一个孤儿托付给郡主照顾。郡主更加震怒,立誓定要取杨威性命。岳秋心与郡主本是情同姐妹,昔日洛阳会盟,如果不是岳秋心说服了郡主,幽冀根本就不会尊奉杨威为帝,这次郡主大动干戈,岳秋心出使幽冀,婉言劝说郡主罢兵,却被郡主严辞拒绝。郡主当岳秋心是知己,所以不曾虚以委蛇,岂料岳秋心一心维护大陈朝廷,竟然背叛了郡主的信任。」
听到青萍辱及师尊,颜紫霜却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叹息声中流露出不被理解的深沉哀痛,子静却是淡淡问道:「翠湖宗主都做了些什么?」
青萍眼中闪过寒芒,道:「昔日岳秋心和郡主为闺中知己,推荐了许多贤才给郡主,所以幽冀许多将领官员都和翠湖有些瓜葛,平常还不觉得,这时候就成了心腹之患,郡主为了向杨威复仇,不免有些独断专行,多年来被郡主压制的豪门早有不满之意,在岳秋心的支持下,他们勾结那些受翠湖影响的官员向郡主发难,要求郡主与朝廷和谈,放弃会盟之举,一时之间,幽冀风雨飘摇,内忧外患,就连燕王许彦也和他们达成共识,逼迫郡主放弃军政大权。虽然幽冀军政大权多半在郡主掌握之中,可是毕竟还有许多将领官员都是燕王提拔,所以一时之间,郡主号令不行,兵困河东,进退失矩,同时遭遇亲人和挚友的背叛,想来当日郡主定然是心痛无比。」
楼中一片寂静,这些事情他们有些人十分清楚,有些人却是不甚了了,听青萍轻声细语,缓缓讲来,不论心意如何,不论属於何种势力,都是心中生出惆怅之意,想到火凤郡主当日面对众叛亲离的局面,该是何等的心寒落寞。这时,绿绮的琴声变得宛转低徊,满是幽愁暗恨,将那一种四面楚歌、孤单寂寞的苦痛表现得淋漓尽致。
子静却是容色淡淡,漠然道:「燕王和火凤郡主既然是父女,为什么反而和女儿作对起来呢?」
青萍叹息道:「纵然是父女情深,可是涉及到权力之争,也不免生出嫌隙,虽然燕王的权势地位几乎大半是郡主襄助取得的,可是幽冀人才都归属郡主幕府,燕王大权旁落,自然不免有些不满,看到郡主为了报复大举兴兵,穷兵黩武,燕王已经安逸惯了,自然不愿为了一个将领和朝廷为难,在他想来,既然已经取胜,只要在和朝廷的谈判中取得一些利益就行了,而且燕王也想趁机夺回军权,权势的诱惑纵是父女之情也不能抵御的。」
子静冷冷道:「即便如此,军权仍在郡主掌握之中,郡主若是下了狠心,重新掌握幽冀局势也是不难。」
青萍怒道:「这就是岳秋心最不可饶恕之处,她知道郡主对义子罗承玉爱如己出,就挟持了承玉公子,迫使郡主屈服,承玉公子乃是罗将军仅存的一点骨血,郡主对罗将军情深意重,如何能够坐视承玉公子受害,而且郡主其时已经有意将承玉公子立为世子,继承燕王王位,这种情形下,郡主也只能无奈屈服。」
子静漠然道:「想必翠湖宗主是希望郡主撤军吧,郡主只需答应了她的条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郡主平定了幽冀的乱局,难道还怕没有机会报仇么?」
青萍讥诮地道「这些事情你都能够想到,难道岳秋心想不到么,为了杜绝郡主再次起兵的可能,她和杨威提出的条件是让郡主嫁给太子杨侗为妃,他们想得倒是非常好,只要郡主嫁入了皇室,势必不能再掌握幽冀兵权,而且郡主总不能对夫家动干戈吧!当时郡主大军在外,军中粮草全落入那些官员掌握,燕王又在信都屡屡传书,暗示郡主答允。郡主将自己关在军帐之中,苦思一日夜,终於作出了决定,她接受了岳秋心的条件,同意嫁入皇室,岳秋心心愿得偿,避免了一场足以颠覆新朝的战乱,博得仁义美名,只可怜火凤郡主,被迫嫁入皇室,本是天上的彩凤,却被囚入黄金的牢笼。为着杨威的江山社稷,岳秋心居然抛弃多年姐妹之情,枉顾郡主昔日恩义,子静,你说这岳秋心是不是天下最无情无义之人?」
至此,绿绮琴声变得阴郁艰涩,哀伤凄婉,如同冰河下面呜咽的泉水,令人生出满腔仇恨无法宣泄的感觉。
颜紫霜没有反驳,只是露出淡淡的苦笑,那种惆怅感伤之色,就是铁石心肠也不免动摇,唐仲海见状怒道:「青萍姑娘未免太过分了,昔日火凤郡主为了一己私仇,不顾江山社稷,不顾黎民百姓,发动叛乱,倾覆朝野,岳仙子大义灭亲,正是舍弃小义成全大义,人人为之感叹,岂是你一面之词可以诬蔑的。」
青萍微微冷笑,绿绮神情没有丝毫改变,但是琴音突然多了几分冷厉,楼中气氛陡变,这时,那少年子静却语气淡漠地问道:「火凤郡主嫁入皇室,且不知后来又如何呢?」
青萍神色一缓,黯然道:「郡主是何等人物,纵然被迫下嫁,焉能动摇她的心志,她和杨威约法三章,其一,她虽然嫁入皇室,但是皇室不能干涉她的行事,不过郡主也答应只要杨侗在生一日,她就不回幽冀;其二,她要别室而居,不经郡主允许,太子不得进入她的居处,相对的,郡主同意为皇室生育一个子女;其三,立罗承玉为燕王世子,皇室不得以任何理由干涉燕王爵位的承袭。其时,杨威等人也不敢过分逼迫郡主,以免弄巧成拙,所以双方达成约定。建平五年,郡主嫁入皇室,虽然皇室以正妃的礼仪迎娶,可是郡主并无一丝欢容,就在郡主离开幽冀的那一日,幽冀众将千里相送,直至易水,都是愤恨难平,郡主一身素衣,在易水之畔抚琴而别。」
这时,绿绮琴声突然发出孤绝之声,高亢激昂中透着绝决之意,青萍神色凄迷,伴着琴声唱道:「昔日驱驷马,设宴黄金台。旌悬白云外,骑猎红尘中。今来向易水,素盖转悲风。荣华与歌笑,万里尽成空。」
一曲唱罢,琴弦声如裂帛,嘎然而止,满座寂然,众人默默品味着当日火凤郡主万念俱灰的心境,都是一阵怆然,只有那灰衣少年子静仍然是那样的漠然冷淡,似乎青萍所叙述的这段情事於他只是石上流过的清泉,水过无痕,没有在他心湖留下丝毫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