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2)

第二卷 洞庭风雨 第一章 滇王吴衡

宁素道疾步走向郡守府的后园,刚刚得到燕王世子遇刺的消息,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可是他仍然难以平息心中惊异。昨日罗承玉令人传信,说是要推冲一日和滇王相见,来人语焉不详,隐隐透漏将有大变。宁素道乃是吴衡心腹,自然知道这一次吴衡拒绝了唐仲海的联盟之请,可能会带来的腥风血雨。如今天下太平,虽然朝堂上面暗流汹涌,可是毕竟还没有公然兵戈相见,各方势力之间的矛盾常常以江湖手段解决,若是皇室或者唐家派来杀手,行雷霆一击以儆傚尤并非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

燕王属下人才济济,和皇室、唐氏又是多年敌对,必然是费尽心思探听两家的机密,得到自己一方不知道的情报也不出奇。在宁素道的判断下,燕王世子既然得到消息有人行刺,却不说明的缘故,多半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实力,此举虽然有些狂妄,但是却也可以接受,毕竟燕王世子身份尴尬,就是宁素道也在暗自怀疑,在失去了火凤郡主的鼎力支持之后,罗承玉是否能够顺利继承王位,所以他也有试探罗承玉实力的意思,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增派精兵护卫听涛阁,又派出族中高手暗中监视。他倒不担心罗承玉的安危,燕山护卫的声名天下皆知,只想趁机擒住几个漏网的刺客,迫出皇室或者唐氏在岳阳暗伏的力量罢了。

不料事情的变化却超出了他的预料,当宁素道得知那刺客竟然凭着一人之力杀尽了自己派去的护卫,更在燕山护卫的重围之中杀出,几乎是瞠目结舌,若非是看到自己属下的惨况,他都会疑心是否罗承玉的实力太弱了,可是如今看来,却是那刺客过分厉害。负责监视的一个亲卫也曾在岳阳楼随侍,远远看见子静的容貌,便认出了那刺客的身份。得知出手之人竟是子静之后,宁素道越发惊诧,在他想来,若是有人行刺罗承玉,多半是皇室或者唐氏的人,而子静既然与双绝姐弟相称,和幽冀先天上已经有了渊源。也之所以宁素道没有公然派人去延揽这难得一见的少年高手,并非是顾及颜紫霜和唐仲海的面子,拥有一名绝品高手的诱惑足以让他忽视这些威胁,只不过因为清绝先生之故,宁素道早已隐隐将子静看作是幽冀所属。怎也想不到此人竟会出手刺杀罗承玉,此举令他再也不可能被幽冀延揽。得到这样的消息,宁素道心中丝毫没有考虑到幽冀和滇王之间的盟约是否能够达成,反而立刻下令军士严守道路关隘,捉拿「胆大包天」的刺客,当然下的命令是定要生擒。宁素道心知此事若是传开,那少年子静必定名扬天下,若是此子被别的势力延揽,可就太可惜了,当今天下,各方势力正是处在彼此掣肘,分庭抗礼的情形之下,这等高手的归属将会破坏各方的平衡,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的。

心中盘算着如何招揽这古怪的少年高手,宁素道对守在园门的几个滇王侍卫微笑示意,那几个侍卫也都凛然还礼,毫无阻拦之意,宁素道走入后园,便见到园中那株郁郁苍苍的橘树之下,布衣宽袍的滇王吴衡正在和一个秀丽如仙的女子对坐弈棋。

滇王吴衡今年已有五十四岁,有着质朴冷肃的容貌,少年贫寒的岁月,更是在他的形貌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虽然如今已经是一方诸侯,可是他依然维系着朴素的生活习惯,袖口卷起,露出古铜色的手臂,布履粗服,乌黑的长发胡乱挽了一个懒汉髻,若是换了一个地方,只怕外人多半会将他看成一个平凡的农夫,最多是性情古板严肃一些罢了。可是当宁素道的目光落在吴衡平凡的面容上时,却是从心底涌起尊崇和敬意,能够以寒微之身,跻身王侯,当今天下更有何人?

前朝末年,民不聊生,各地有异心的门阀世家纷纷趁机起事,割据地方,曲靖大族宁氏因为不满南宁州总管巫节的制约,悍然起兵谋反,将朝廷委任的官员清洗一空,阀主宁万生自立为南宁州总管,一时之间,气焰嚣张无比。可是巫节治滇十四年,勤政爱民,颇有盛名,而宁氏素来飞扬跋扈,此举大失民心,其后宁氏更是垄断西南夷道,将茶马交易尽收囊中,令南宁州的商贾平民几不聊生,终於纷纷揭竿而起。吴衡出身寒微,却少有大志,趁势而起,凭着武艺本领,用了六年时间终於一统南宁。

吴衡自知出身不高,难以慑服世家门阀,依附於他的势力不过是仰仗他的军略武功,忠心很难保证,若是没有宁氏的威胁,只怕就会有人想要夺权,就是众人依旧奉他为主,也会渐渐将他架空。这样的结果吴衡当然不会接受,所以他一方面笼络世家门阀,一方面竭力加强自己的实力,更是在最后关头,对宁氏网开一面。吴衡麾下可以分为三大势力,宁氏和其旧部虽然昔年惨败,损伤惨重,但是毕竟百足之蛇,死而不僵,支持吴衡的中小世家虽然势力庞大,但是人多口杂,纷争不休,反而不如宁氏精诚团结,两股势力针锋相对,吴衡所掌握的精兵便成了足以控制大局的杀手镧。就是凭着这样的手段,吴衡不仅渐渐稳定了在南宁的统治,更是在数年之内将势力发展到了牂牁、黔中、沅陵、武陵、长沙诸郡,甚至将触角深入岭南郁林、始安诸郡。洛阳会盟,吴衡受封滇王,割据南疆,滇王府便设在南宁,更是趁着永和五年的宫变之机,一举夺下巴陵郡,至此吴衡才有了中原争雄的根基,若是时机一至,便可北上荆楚,以向中原,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唐氏和幽冀才会各自遣使结盟。

只不过唐氏之意,是希望吴衡放弃巴陵郡,唐氏愿以庐陵郡交换,一个是荆楚重镇,一个是偏远荒凉的所在,这是漫天开价,吴衡自然不肯,故此唐仲海失意北返,比较起来,幽冀结盟之意甚诚,双方疆土不接,彼此没有恩怨纠缠,如今杨氏、唐氏占据关中、河洛、东南诸般精华之地,幽冀一隅之地,不免相形见绌,纵然据有并州和青州大部分疆土,也是颇有不如,远交而近攻,自然意诚。

宁素道乃是宁氏嫡子,当年宁氏兵困粮绝,族主战死,宁素道的父亲临危受命,继承族主之位,却是无计可施,便是宁素道挺身而出,说服族中长辈,白衣素服步行入吴衡大营请降,其时宁素道早已盘算妥当,若是吴衡要斩尽杀绝,必会将自己斩首示众,这样一来宁氏就可成为哀兵,死命一战,虽然身死族灭,但是他事先留下的暗棋却可蛰伏以待天时。可是吴衡的器量心智果然不同寻常,不仅接纳宁氏的请降,更是暗中扶植宁氏的力量,令宁氏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虽然有着平衡势力的考虑,但是宁素道依然十分感激吴衡的恩德,又钦服他的气度本领,所以甘心相事。建平十三年,宁氏族中一些野心勃勃之辈被人挑唆,看不清局势,竟然想要夺回失去的权力,密谋发起叛乱,身为宁氏嫡子的宁素道得知之后,亲自执行了族中清洗,更是将自己的父亲幽禁废黜,至此宁氏才真得成为吴衡的左膀右臂,宁素道更是因此得到了吴衡的最大信任,不到两年的时间,宁氏便重新夺回了南宁第一世家的地位。

耳中传来沉稳凝重的足音,吴衡知晓是宁素道来了,却是没有回头招呼,只是将一粒黑子打入白子腹地,倒是那仙姿秀丽的少女明眸流转,在宁素道匆匆走入的身影上停驻了一下,然后展颜笑道:「王爷赢了。」说罢伸出窍窍素手拂乱坪上棋子,按剑起身道:「王爷想必有政务需要处理,晚辈先回馆邑去了。」

吴衡微微一笑,原本沉郁黯淡的双目中射出寒芒,便如破云而出的闪电一般犀利,却是转瞬即逝,温和地笑道:「紫霜既然倦了,就回去休息吧,尊师的意见吴某会仔细考虑的。」

青衣少女闻言肃容道:「此事关系重大,家师也知皇室此举颇有负义之处,然燕王世子与皇室本有血海深仇,为人又是英明果决,一旦正式掌握军政大权,多则十载,少则三载,必定兴兵反叛,到时候生灵涂炭,中原父老皆将骨肉成泥,太平盛世将遭兵燹之灾,家师每每思之,都是坐立不安。若能釜底抽薪,可保天下太平,黎民安康,幽冀变乱不生,则帝藩之间可保平衡,一旦战乱再起,必是皇室与幽冀两败俱伤,一旦胡戎趁机南下,大好河山将沦入蛮夷之手,若能消洱祸端,不仅王爷可以安然经营南疆,也是天下之幸,此等利国利民,利人利己的两全之策,还望王爷慨然应诺,家师素知王爷有体念天下苍生之大志,想来王爷定会做出明智的决定。」

吴衡神色微动,却未答言,那少女躬身一礼,缓缓向浓荫道中走去,穿过这片橘林,走出后园的侧门,便是岳阳接待贵客的馆邑,只是若非得到宁素道首肯,是万万不可能有人穿越那森严的守卫的。宁素道凝眸望去,只见那青衣少女身形被橙黄橘绿的满园橘树掩住,不由低声轻叹,世人只知唐仲海黯然北返,却不知道颜紫霜却转了回来,便是自己,也没有料到王上竟会在今日召见此女,要知道本来今日本来应该是王上和燕王世子罗承玉密会之日,莫非王上早已料到今日得见面会被推冲么?心中有着无穷疑问,宁素道走到橘树荫下,施礼道:「王上,燕王世子听涛阁遇刺,刺客已经逃走,臣已令人搜捕刺客,请王上示下,应该如何向世子解释此事?」

吴衡似乎并不关心罗承玉遇刺一事,目光彷佛想要透过重重云雾,犀利而冰寒,他淡淡道:「素道可知道当初为何本王会同意拥立杨威称帝,而不是闭关自守,称孤道寡?」

宁素道对此事早已想了千回百回,只是吴衡不言,他也不敢谈及此事,此刻精神一震,道:「臣以为王上此举意味深长,当年会盟之时,王上虽然有南疆之险,却无进取中原之径,若是不肯拥立杨氏,一旦引起各方不满,只需杨氏和唐氏两方发兵讨伐,汉王李子善也不会放过夺取南宁领土的良机,便有国破身亡之险。反而向杨氏称臣之后,不仅可以名正言顺的立足云贵,更可以徐徐发展,伺机而动,中原群雄自相残杀,王上冷眼旁观,正是上上策。如今杨氏虽然三代为帝,可是除了杨威之外,杨侗和杨宏都是平庸之辈,而幽冀厉兵秣马已经将近二十年了,燕王世子罗承玉即将继承王位,到时候必然起兵反叛,王上正可蓄势待发,纵然不能称霸天下,占据半壁江山当非难事。」

吴衡微微一笑,道:「素道这却是抬举我了,本王昔日会盟之时,却没有想到这许多事情,当年本王起兵和令祖相抗之时,本是激於义愤,并无多少雄心,纵然日后割据南宁,也是抱着有一日过一日的想法,哪里有什么天下之志。本王和岳宗主结识之时,正是兵败下关,四顾茫然之时,若非岳宗主激励,本王早已心灰意冷,更得岳宗主指引,才令本王有机会东山再起,当日本王便立誓相报,更以佩刀相赠岳宗主,见刀如见人,纵然是要吴某性命,也无不可。所以在本王平定南疆之后,受岳宗主相邀前往洛阳会盟之时,虽然你等都唯恐本王一去不回,可是本王仍然一意孤行,去了洛阳。」

说出心中所想,吴衡嘴角再度露出缅怀的微笑,彷佛再度回到了少年之时,若在岳阳,那一日也应是秋高气爽,洱海却是四季如春,波平如镜,自己兵败到了下关,却有随时覆顶的可能,自己为了安稳军心,带着将士在山下围猎,可是在将士们在水边清洗猎物,高声欢笑的时候,自己却是心冷如冰,便在这时,湖面上传来清丽动人的琴音,自己生出好奇之心,闻声寻去,便在山海之间,见到了令自己终生铭刻在心的红颜知己,洱海之上,一杯清茗,一席深谈,令自己豁然开朗,定下了连纵对敌的策略,奠定了平定南疆的根基。再次见面,却已经是十年之后,洛阳会盟之时,那风姿如仙的绝丽女子,就那般谈笑宴宴,挥斥方遒,说服了五方诸侯停战立国,那种无以伦比的风姿令吴衡至今难忘,虽然他向杨威称臣多半是因为宁素道所说的缘故,可是若非是岳秋心的要求,他断然不会轻易应允。到如今若论权势地位,吴衡已经是十指之数,但是每每想起昔日的湖上仙子,心中仍是感激非常。

宁素道眼中闪过忧色,肃然道:「王上可是有意考虑放弃巴陵郡么?」

吴衡一愕,巴陵郡乃是他窥伺中原的北上通道,怎可能轻易放弃,宁素道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目光落到宁素道面容上,见他眸中满是忧虑,不由心中一亮,笑道:「素道多虑了,岳宗主从无私心杂念,更不会提出什么不合情理的要求,这一次紫霜随唐仲海南来,非是为了替唐氏谋夺巴陵,不过是希望本王答应一件事情罢了。」

宁素道心中略宽,却又担忧地道:「岳宗主胸怀日月,素以四海昇平为志,所谋不为己身,为天下事不惜一身,若有所求,必定不是小事,还请王上仔细思量,莫要步火凤郡主后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