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平烟露出的嘲讽神色,杨宁却没有发怒,敏锐的直觉令他感受到平烟真正的心情,平烟当真是为了他的安危着想,只不过他早已经想通此事,便坦然笑道:「姑娘过虑了,这时节能够猜到我身份的不过是寥寥数人,便是当日的燕王世子,不也是茫然不知我的身份么?」一边说着,却忍不住侧耳倾听,提防隔墙有耳。平烟见状微微一晒,嘲讽地道:「你放心吧,你我两人虽然都伤势未癒,但是耳力却不会减弱半分,除非是滇王吴衡,岳阳城中谁能够在一旁偷听呢?而滇王殿下乃是天南刀尊,堂堂的南疆之主,就是再紧要的事情,也不会作出这样失礼的事情。」
杨宁不禁联想到吴衡在一边偷听的诡异景象,忍不住笑道:「平姑娘说得是,吴前辈那样的人物,怎会作出那样有失身份的事情,若是小子倒还罢了,人微言轻,武学衰败有损师门尊严,就是平姑娘,身为翠湖出世一系的第一高手,想必也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而且我不过多说了一个姓氏,纵然天下人都是睿智英明,也不可能通过一个姓氏就猜测许子静便是杨宁吧?若是那些知道师尊和娘亲的关系,知道杨宁乃是武道宗传人的有心人,我纵然不说姓氏,他们难道还想不到我的身份么?更何况杨宁非是藏头缩尾之人,虽然无意宣扬自己的出身,却也没有必要掩饰隐藏,若是有人想要利用我的身份行事,我自会给他终生难忘的教训,以血还血,不过如此。不论是娘亲还是父皇,他们都不曾辱没了杨宁,纵然人人都知道我是杨宁,那又有什么要紧?」
平烟用崭新的目光定定瞧着杨宁,不过是些许时日不见,杨宁在她眼中已经是气度大变,从前的杨宁给她的印象是冷傲孤寂,便似受伤的独狼,离群的孤雁,纵然是桀骜不逊,也有几分难言的伤痛,可是此刻在她眼中的杨宁,虽然孤傲依旧,可是眉宇间却多了自信的光芒,不再有那份隐晦的软弱,不再有被抛弃的激愤,而是自信坦荡的少年英杰。平烟眼中闪过一丝欣然,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令这少年心境上的修为有了飞跃似的进步,可是她仍然乐於看到这样的结果,这少年的前途本是荆枣处处,若没有足够宽广的心胸,平烟真的不知道他能否坚持到最后。
将千万种思绪化作一声轻叹,却又吞入腹中,平烟淡淡道:「九殿下许我为翠湖出世一系第一高手,这我可不敢当,虽然平烟自负在这一辈中可以独占鳌头,但是我出世一系本就实力强大,虽然这三十年来给入世一系压了过去,可是平烟的前辈之中,武功超绝的不在少数,即使失去终年研读剑经的机会,却往往能够别出蹊径,自行开拓新的境界,就是没有这样的才能,也能够精研自身所学,纵然胜不过宗主,不能名列宗师之列,武学造诣上却也是相差无几。平烟若是和她们比起来,便如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不说别人,便是平烟的引路人,启蒙恩师,她的剑法就是孤悬天外,自成一家,子静若是遇见她们,可要小心翼翼,若是不敌可要记着逃走,她们的辈分功力都在你之上,输给她们也不是什么丢面子的事情。」
杨宁听得迷惑,忍不住问道:「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定会和贵宗长辈交手似的,你我两宗虽然世代相仇,却并非是为了世俗恩怨,当日既然我们选择了决战,今生注定,你我便是宿命的对手,除非你我之中死了一人,否则断不会更换对手,武道争锋非是群殴,平姑娘你的长辈怎会向我出手呢?」
平烟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她心中明白,虽然自己多日来不和宗内联络,隐下和杨宁交手之事,可是有些事情却往往是欲盖弥彰,和颜紫霜匆匆一面之后,便多日不见音讯,以颜紫霜的聪明,必会仔细察访,滇王吴衡虽然也有意隐瞒平烟在郡守府中养伤之事,可是为了避免翠湖误会,定然不会真正阻止,一旦颜紫霜查到真相,必然发觉自己种种行为的不妥之处,更会想到若非子静的身份有些问题,自己是不会这样行事的。
而颜紫霜一旦生出疑心,必定会向宗主禀报,宗主一向偏爱紫霜,纵然心中尚有顾忌,不会揭破杨宁的真正身世,可是也难免会泄漏片言只字。而颜紫霜一向聪明颖悟,就是不能猜到子静便是九殿下杨宁,也会想到武道宗和幽冀必定大有渊源,为了提防杨宁回到幽冀之后会增强罗承玉的势力,必定不会让杨宁这样子去到幽冀。
而在平烟心目中,颜紫霜虽然表面上似乎心慈手软,但是一旦到了关键时候往往杀伐决断,心狠手辣之处无人能及。杨宁虽然无心世事,可是一身行止却关系天下大势,除非是能够将杨宁控制在手中当作影响幽冀局势的棋子,否则她是万万不会将杨宁放任自流的。既然不能明着从滇王吴衡或者幽冀使者手中索要刺杀燕王世子罗承玉的刺客,那么途中设伏,利用其他的势力截杀便是唯一的选择,想必江水之上已经是罗网重重,而在洛阳、南宁、江宁势力犬牙交错的江水之上动手最是符合她的利益。为了一举得手,不仅颜紫霜可能亲自出手,就是再请出一两位师门长辈也不是什么难事,而这其中,专志於武道修行的翠湖出世一系的高手,最适合被她利用。因为翠湖入世一系的上一辈弟子,多半都有自己的势力和特别的身份,调动她们出手,往往关系甚大,不便使用,而翠湖出世一系则羁绊少得多了,尤其是距离最近的恩师无色庵主,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更何况既然颜紫霜察觉自己对翠湖有了不满疏离之意,反而和翠湖的「敌人」走得颇近,那么这件事情若不让出世一系也淌入混水,那么平烟倒真会看轻颜紫霜这个宗主亲信的嫡传弟子了。
只可恨平烟虽然明白其中因果,却是无能力挽狂澜,她能够对翠湖隐瞒杨宁的真正身份,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帮助了,若是还要用谎言欺瞒,就是颜紫霜肯不追究,岳秋心也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而颜紫霜若是真的请动了翠湖出世一系的师门长辈,平烟更是无能阻止,纵然是宗主,对於已经离开翠湖的同辈师姐妹,也只有建议之权,没有任意指使的可能,更何况她一个寻常的翠湖弟子呢?不过平烟却知道自己请不动的人,颜紫霜却未必请不动,一来这个师妹最是能言善道,二来她手中还有宗主赋予的权力,自己唯一能够盼望的也就是恩师不会介入此事,一旦恩师真的有意出手,那么自己纵然在当面,也是万万不能阻止的。
心中千回百转,终究化作一声嗟叹,平烟漠然道:「我这里有一式剑招,想要向你挑战,下次相见之时,你若能破去此招,便是你赢了一局,不知道你可愿意接受我的挑战?」
虽然有些疑惑平烟为何不肯回答自己的问话,可是对於挑战杨宁是断然不会拒绝的,因为平烟手伤未癒,因此只是以箫代剑轻描淡写地演示了一招剑法,可是看在杨宁眼中却是身躯巨震,那一式剑法如同孤悬天外的绝峰,虽然平烟只是随便使来,可是杨宁却觉得杀气扑面而来,左思右想,竟是没有法子防住那一剑,不由陷入深深的苦思之中。
也不理会怔在那里苦思冥想的杨宁,平烟拿起竹箫就口,吹奏起了箫曲,初时箫音婉转悠扬,便如秋夜寒雨,丝丝缕缕渗透了人心,杨宁渐渐放下心绪,凝神听着洞箫之声,平烟见状微微一笑,箫音一变,却是多了几分剑气杀机,抑扬顿挫之间,便如招式变换,杨宁虽然不通音律,可是跟在双绝身边也是常常听两女弄箫抚琴,却是能够品味到音律起伏的妙处,再看到平烟挑衅的眼神,竟是理会到了她以箫音挑战的心意。不由心中豪气顿生,伸手一扯,竟是已经用上了全力,那精钢铸成的镣铐居然如同纸糊泥塑一般,被他扯得粉碎,微微一笑,杨宁已经直身而起,便在露台之上挥袖起舞,虽然手中没有兵刃,可是如同利刃一般的劲气随着他的动作四处飞扬,只不过除了绞碎了露台四周的一些秋叶枯枝之外,倒是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害。
平烟的箫音却是越来越缥缈难测,竟是在杨宁招式转折的空间缭绕进退,几乎是杨宁的招式稍有空隙,那箫音就趁势而入,箫声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幽怨低回,倒像是别开生面的争斗,而非是弄箫起舞的雅事。
正在箫音越发急切,宛如急雨切切之时,平烟和杨宁却同时微微皱眉,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铮鸣,一抹掣电惊虹向杨宁激射而去。
杨宁的身形略一折转,已经将那柄长刀接到手中,目光在站在门口的段越身上一扫而过,他方才正觉手中空空,不能如同青萍一般舞剑为乐,此刻手中多了一柄钢刀,却也差强人意,便无心多想,手腕一震,刀光如雪,瞬间笼罩了整个露台。这时候平烟已经避到露台一角,微阖双目凝神弄箫,箫声便如一线细丝,无论如何摧折,却是毫无断折之意,便在那刀声铮鸣之中若隐若现,无论刀风罡气如何强劲,却也压不过那连绵不绝的箫音。
杨宁心念一动,手下的刀势却是缓慢了下来,刀光缓缓流动,宛如流水绕孤村,竟是说不尽的悠闲自得。平烟的箫音不由也变得呜咽低沉下来,便如寒泉冰凝,步步艰难,杨宁眼中闪过一缕寒芒,刀势突变,便如铁骑突出,箫音被刀声搅得支离破碎,彷佛是铁蹄踏碎了寒冰一般模样。平烟一怔,虽然是输了一招,却是没有心情再争斗下去,目光在段越身上一扫而过,心知这青年将领突然来到,更是不尊礼法直接上楼,想必已经有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心中轻叹,放下竹箫,轻轻抚摸着光洁的箫身,却是漠然不语,只用一双冰冷的眸子向段越望去。杨宁也收刀住手,虽然侥幸占了些许便宜,不过他仍是意犹未尽,所以他看向段越的更加冰寒。
段越微微苦笑,一揖道:「幽冀使者已经到了郡守府,王爷吩咐,请子静公子过去。」
平烟神色一变,冷冷道:「幽冀使者不是还在临湘么?怎会现在就到了?」
段越答道:「这次奉命前来拜谒王爷的使者乃是燕山卫统领西门凛,随行的还有副统领凌冲,路上遇到了春水堂偷袭,损失颇重,故而西门统领为了以防万一,先来岳阳求援,西门统领身手卓绝,所以没有消息传来,此刻就是西门统领想先见见子静公子,还请平仙子见谅。」
平烟向杨宁望去,只见他神色凝重,眼中更是暴射出寒芒异彩,却是没有畏惧不愿之色,轻轻一叹,道:「子静,你去吧,你若是能够安然无恙,三年之内,我必定前去寻你比武,到时候你若是没有寸进,可别怪我出手无情。」
杨宁只觉得心中激动难抑,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幽冀来人,可是这一次却是不同,虽然仍觉前途茫茫,可是他心中却有着更深的渴望,抱拳一揖,他对平烟深深施礼道:「多谢平姑娘替我送行,今次是我对不住你,以怨报德,用了无赖的法子和你同归於尽,姑娘并不怨恨在下,临行又蒙姑娘传剑,将来若有争执,在下必定相让姑娘一次。」
平烟闻言不由好笑,但是目光落到杨宁面上,只见他神色稚气中带着无比的郑重,就知道这样的承诺已经是令他极为为难的了,便也起身还礼,却没有任何言语。
杨宁微微一笑,转身将长刀还给段越,迳自走了出去,望着杨宁孤傲寂寞的背影,平烟心中生出一缕悲意,却又转瞬逝去,玉容变得沉静冰冷,再无一丝情绪流露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