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恒原本已经想着可以退下,听到西门凛的命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却是高声答道:「属下遵命。」用脉搏和呼吸计算时间,本就是练武之人必会的技巧,他自然也不例外,也不用去取沙漏或者日冕,便默默计算起时间来。
西门凛轻甩鱼杆,长长的鱼线坠入水中,因为已经去除了鱼钩,所以近乎透明的鱼线在水中漂浮不定,似乎西门凛也无意用内力定住鱼线,杨宁轻轻一甩,鱼线却没有甩出去,反而被风吹了回来,若非杨宁及时捉住鱼线,差点被细长坚韧的鱼线缠在身后,杨宁一皱眉,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窃笑,杨宁回头望去,却看见林志恒一脸的庄重,丝毫没有偷笑的破绽。
杨宁憋闷地回过头去,目中寒光一闪,右手轻轻划去,已经斩断了那根鱼线,将鱼线一头缠在手中,信手一挥,鱼线彷佛有了生命一般,如同灵蛇一般蜿蜒前进,不过片刻已经没入江水之中,林志恒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发生赞佩的轻呼,杨宁神色不变,但是眉梢眼角都流露出欢喜得意之情。
江水滚滚,楼船急驰,浪花之间不时看见鲤鱼跃出水面,映着渐渐西斜的阳光,越发显得肥美,但是想要寻到赤鳞金尾的鲤鱼,却是颇为费力,就是十条八条里面,也很难看到一条金尾鲤鱼,两人的鱼线都在水中漂浮,等待着金尾鲤鱼进入鱼线周围的机会。西门凛的鱼线几乎是毫无力道,在水中漂浮不定,若非是还有西门凛的钓竿系着,只怕就跟水中浮沉的异物一般模样。而杨宁的鱼线却几乎是笔直的垂入水中,纵然水流船动,也没有发生丝毫改变。
虽然方才凌冲钓鱼的时候,鱼线也是几乎没有偏斜,可是看在西门凛眼中,却知道两者之间的明显不同。凌冲不过是用内力抵御外力在鱼线上的影响,只需偶然渡过一道真气即可,对於他们这等级数的人,这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的事情。而杨宁却是始终将真气贯注在鱼线之中,将鱼线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如臂使指,这不仅需要内力始终不停,真气必须圆润平和,控制手法更需要妙到峰巅。这要的要求并不容易达到,西门凛也是武道宗之人,自然知道这门的功夫偏於阳刚,除非是真气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否则绝无可能做到这样的程度,当然即使如此,若非鱼线的坚韧和窍细,也未必有这样的效果,但是无论如何,管中窥豹,凭此已经可以知道杨宁的真气精纯已经不在自己之下,所差的无非是内力深浅罢了。
西门凛心中虽不平静,但是表面上却是看不出来,不过是手上暗暗加强了内力,不知不觉间,他控制的鱼线已经在水中绕成了一圈圈的模样,只不过这些圈套并不规矩,倒像是鱼线纠缠在了一起。
时间缓缓过去,就在即将到一拄香时间的时候,水波涌动,一群鲤鱼游过船边,其中有四五条金尾鲤鱼,当它们跃出水面的时候,金光闪烁。杨宁和西门凛眼中都是射出光芒,这一刻两人都没有想要输的意愿,便是本已有心放水的西门凛,也早已忘记了原先的决定,武道宗弟子,没有不喜欢争强好胜的。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杨宁和西门凛同时动手,只是两人的方法却是截然不同,杨宁手中的鱼线就如同蛰伏的灵蛇一般瞬间袭出,刺穿了一条肥大的鲤鱼的鱼腮,一缕血丝渗出,瞬息消散在水中,鱼线穿过鱼腮之后并没有停止,几乎是立刻折转方向,缠在了后面的鱼线上,竟是结成了死结,杨宁只需轻轻一提,那尾金尾鲤鱼已经身不由己地被拽离了水面,落入了杨宁手中。西门凛手中的鱼线原本就已经结成了一个个线圈,却是丝毫不露杀气,杨宁动手之前,一尾金尾鲤鱼已经游进了鱼线漂浮的范围之内,只不过那些既没有力道,又没有锋刃的鱼线丝毫没有令它觉得危险,还是摇头摆尾地向前游着,飘飘荡荡的鱼线顺着水势,向那尾鲤鱼身上缠去,直到缠了足够多的丝线之后,西门凛才微微一笑,一缕真气顺着鱼线传去,原本毫无威胁的鱼线彷佛突然变成了紧密的罗网,紧紧将那尾鲤鱼缠绕住,虽然那尾鲤鱼费力扑腾,溅起水花,可还是被西门凛提上了水面,并在同时传过一缕真气,震晕了那条正在挣扎的鲤鱼,虽然略微磨损了一些鳞片,可是已经可以勉强算得上是完好无损了。
西门凛和杨宁几乎是同时得手,杨宁看了看自己这条被戮瞎眼睛的鲤鱼,再看看西门凛手中那条几乎并无损伤的鲤鱼,杨宁的幽黑的眼眸瞬间变得黯淡下去,西门凛却也有些尴尬,毕竟他原本是准备让着杨宁的,想不到却是一时冲动,这岂不是弄巧成拙么?
杨宁叹了一口气,正欲认输,西门凛心中一动,转头看向身躯僵硬站在后面的林志恒,笑道:「志恒,还没有超过时间吧?」
方才林志恒虽然看得发了呆,却是忘记了宣布时间已到,但是他自然知道两人「钓」上鱼的时候还未到时间,正欲答话,却看到西门凛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林志恒吓得心口砰砰直跳,他虽然对西门凛畏惧极深,可是却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西门凛是不许自己说真话,虽然不明白西门凛的用意,却也只能讷讷道:「启禀统领大人,已经超过一拄香时间了,您和子静公子都没有取胜。」
西门凛满意地点点头,心道这小子果然识趣,为了这个缘故,自己便要多考虑一下,是否还要将他逐出演武堂,转头微笑看向杨宁笑道:「我们都输了,就算是平手吧。」
杨宁面上冰寒如水,一双眸子却是变幻莫测,像他这等级数的高手,怎会对时间发生错觉,虽然他专心在钓鱼上面,可是完全没有忽视时间的流逝,所以他很清楚林志恒说了谎。他虽然单纯,却不过是少些见识罢了,人却并不愚蠢,自然领会到了西门凛有意相让。可是他怎会接受这样的平手,胜便是胜,败便是败,冷冷望向林志恒,他淡淡问道:「果然是已经过了时间么?」
杨宁的声音冷淡漠然,林志恒却觉得彷佛就像是一支利箭刺穿了自己的肺腑,那双冰寒如水的眼眸却似乎燃烧着炽烈的火焰,如山的威势扑面而来,林志恒只觉得冷汗淙淙流下,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不知怎么,彷佛意志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一般,脱口而道:「没有。」话一出口,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胆怯地看了西门凛一眼。只见西门凛面色沉凝,一双眸子神色变幻,却是看不出丝毫情绪。
杨宁却是没有理会西门凛的反应,定定地看向林志恒,冷冷道:「你既是学武之人,将来想要做些什么?」
林志恒只觉得自己的反抗意志被那双如同冰火辉映的眸子淹没一般,几乎毫无反抗意识地道:「志恒想要做大将军,将来上阵杀敌,为国血战!」这一句话他说得坚定无比,竟是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丝毫没有平时的怯懦。这原本是他深心中的想法,可是他天性中有几分怯懦,往往说出口来,都会遭人嘲讽,久而久之,竟是连自己也不敢再想了,今日却被杨宁气势一迫,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话一出口,林志恒意志略微清醒,又是愧疚,又是自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个囚犯面前这般驯服。
林志恒自然不知道杨宁已经自然而然用上了武道宗秘传的心法「明王怒相」,这是武道宗弟子不战屈敌的绝学,在他的声音和神态中,都暗含震慑精神的秘法,这本是从天音宗的绝技中化用出来的,若是意志薄弱之人,往往会在这种威势下崩溃,不战而溃,翠湖也有类似的心诀,但是形式上却是截然不同,一个像是雷霆闪电,另一个却像是润物春雨。
这种心法西门凛自然也是会的,若非如此,他怎能在弱冠之龄接掌燕山卫,将一干飞扬跋扈,各有所能的护卫管教的战战兢兢,林志恒之所以畏惧西门凛就是因为曾经见过西门凛施展这门心法折服属下,他天性怯懦,所以受其影响一直到现在。不过西门凛虽然发觉了杨宁用了这种心法,却没有阻止,在他来说,如果能够增强对杨宁的了解,他是不会介意牺牲一个林志恒的。不过他越看越是心惊,因为他一向使用这种心法,总是有些刻意的痕迹。可是杨宁施展起来却是不同,西门凛能够感觉出来,杨宁早已经将这种心法融会到心灵之中,只需一动念,便可自然而然地使用出来。西门凛掩住目中的惊色,心中明白,若论资质天赋,这个师侄比自己不啻天渊之别,现在自己尚可压住他,是因为自己多了十多年的修为,只是若论修为的精纯,自己是远远不及他的。
杨宁却是不曾理会西门凛的感受,只是淡淡道:「你既然想要上阵杀敌,怎可以这般怯懦,任人欺凌摆弄,枉你生作幽冀男儿。我虽然不过个草莽中人,也曾独自杀破重重护卫,冲进听涛阁,差点将你们的世子殿下斩於刀下。可是他身边的护卫没有一个退后,玄组的周云、焦平,明明知道胜不过我,可是死也不肯放我进去,还有那个文弱书生,明明是螳臂当车,可是却敢当着我的面侃侃而谈,我杀的人虽然很多,可是却还没有遇见几个软骨头,尤其是幽冀的勇士,个个都是铁骨铮铮,便是做错了事情的人也是如此。你这般软弱,怎配做幽冀的将军,更别提想要统领火凤郡主亲手打造的劲旅了!」
林志恒只觉得五内俱焚,别人看他的目光虽然往往带着鄙夷和惋惜,可是他却总是装作不知,到了后来,甚至他已经习惯了别人的轻视,总是安慰自己,将来做个小官吏也好,纵然是原本心存厚望的父兄,也已经对他失望,可是今日被这个囚犯凌辱责骂,他还是觉得一股怒气从心底涌起,忍不住握住双拳,抬头瞪视杨宁,他恨恨地道:「你一个阶下之囚,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我能不能做将军,也不是你可以决定的。」
杨宁闻言眼中闪过血红的光芒,若是给罗承玉或者当日听涛阁中其他人看见,必然会发觉杨宁此刻的神情竟是像极了当日几乎发狂的模样,只怕已经严加戒备了,便是西门凛在旁边看见,已经提起真气开始戒备了,船舱门口,更是已经出现了凌冲的影子,他原本就没有走远,此刻见到这般境况也不由现出身形。西门凛和凌冲四目对望,都顾不得还没有解开的心结,各自交换了一个眼色,已经是准备联手出击了,毕竟和这样一个少年高手单打独斗,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还有林志恒的安危也要留心呢。西门凛甚至已经在盘算,是否要趁机除去杨宁,能够将忠於燕王的凌冲牵扯进来,倒也是不错的选择,也未必还用动用卫白布下的那一招棋子。
可是这时林志恒却已经被愤怒和屈辱所控制,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一把去拽杨宁的领子,杨宁双手微动,系住手足镣铐的金链轻轻颤动,西门凛和凌冲都是身形微动,便要出手。可是看到林志恒变得血红的眼睛,以及愤怒而绝望的目光,杨宁却是想起了听涛阁那一日,自己在制住罗承玉的时候,在对方明亮鉴人的眼瞳里面,看见的自己,也正是这样的目光。不知怎么,杨宁心中的震怒竟是渐渐平息了,终究是没有出手,西门凛和凌冲两人见状也都是强行抑制住了出手的冲动,只是更加紧张地盯着两人。
杨宁原本不过是瞧不起林志恒的懦弱,在他心里,早已经将幽冀当成了心灵寄托之地,见到幽冀也有这样的胆小鬼不免气愤非常,所以才会怒斥林志恒,他本就是率性而为的人,根本没有任何顾忌,此刻见到林志恒这般激怒,在自己面前竟是没有一丝惧意,反而生出好感来,轻而易举地挣开林志恒的双手,他冷冷道:「懦夫,我问你,今日我和统领大人的打赌,是不是我赢了。」
林志恒闻言神智一清,凝神看向杨宁,只觉得他的神情虽然已经没有那么狰狞可怕,可是身上的光芒却彷佛是出鞘的名剑一般耀眼,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却觉得彷佛有一柄无形的剑抵住他的咽喉一般,可是他心中波涛汹涌,怒意不减,竟是彷佛感觉不到死亡的威胁一般,高声断喝道:「自然是你输了!」
西门凛和凌冲虽然觉得颇为欣赏林志恒勃发的勇气,却是担心杨宁发怒出手,各自又是前进了一步,岂料杨宁闻言不怒反笑,继而冷冷道:「在我的面前,就是你们世子殿下和那些天组、玄组的护卫,也没有一个敢这般放肆的,就是你最怕的西门统领,何尝又不是小心谨慎,你既然有这样的胆子说我输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可怕的?」
彷佛醍醐灌顶一般,林志恒闻言却是愣住了,目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看到已经接近两人身边丈许的西门凛和凌冲,都是神色凛然,便知道杨宁所说不虚,再望向,竟觉得从前莫名的畏惧,竟是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他本是天分极高的人,心中迷障一破,顿时灵思潮涌,冷静非常。
这时,杨宁已经收敛了威势,也不理会眼前众人,迳自向舱门走去,他原本就是桀骜不逊,目中无人的性子,就是对西门凛亲厚,也未曾将他看得多重。西门凛和凌冲都在细细思索着眼前的局势,只要杨宁没有出手的意思,他们也不会多事。
反而林志恒心中感激非常,竟是几步向前,拜倒在地,恭谨地道:「志恒多谢公子教诲!」这句话他说来挚诚无比,竟是几乎忘记了眼前这人乃是刺杀世子殿下的凶手,也忘记了这种不妥的举动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嗯,
杨宁闻言身形一滞,却是没有回头,迳自走进了船舱。
————————————
注1:《山海经•海外北经》
注2:陶渊明《读山海经其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