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放下手中紫毫,方发觉舱房之内已经一片昏暗,书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一片,眼睛也觉得有些酸涩起来,忍不住揉了揉手腕,将笔放到青瓷笔架上面,几步走到舷窗之前,伸手推开,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冰凉的江风,杨宁觉得精神一振,举目向窗外望去。
不知什么时候,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已经沉没在江水之下,原本天边堆积的晚霞已经湮没无踪,眼前唯有江水如练,明月如钩,杨宁便立在窗前深深呼吸着清冷的江风,夜色越来越深,月轮渐渐升到中天,不知何时几缕阴云飘来,将月光遮住了五六分,星光却是越发明亮起来,在沉谧宁静的夜幕之下,星月之光淡然地映照在滔滔江水之上,只觉得流动的不是江水,而是天上的星辰,这般迷离美景,彷佛茫茫星河坠入了凡间一般。
好像许久没有看见这么美丽的夜景了,杨宁突然微笑起来,想起了在深宫中度过的无数个日子,虽然那时候他只能坐井观天,但是那静谧的星空常常给他最深的安慰。在那处堪称人间仙境的华丽宫院之内,他却总是能够感觉到萧杀和孤寂,纵然是炎热的夏日,栖凤宫里面的空气彷佛也凝结着秋日的寒霜。但是即使如此,他也不会忘记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虽然对他来说,幸福欢乐总是短暂无比,但是他却始终一点一滴记在心里,早春折梅寄塞北,盛夏荷池听蛙鸣,仲秋簪菊赏明月,冬日烹茶扫绿英,虽然当日那双幽深璀璨的凤目中未必有自己的存在,可是能够陪在娘亲身边共渡日月晨昏,他已经是心满意足。
杨宁努力地想着过去的日子,一点一滴地回忆着娘亲的音容笑貌,虽然已经过了两年,但是他却发觉自己的记忆竟是越来越清楚,就连许多以前不记得的细节,此刻也都一一想了起来,虽然越想越是心痛,但是他却情愿承受这痛苦而甜蜜的折磨。
就在杨宁深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之时,突然一声惨叫从江面上遥遥传来,夜深人静,那声音虽然是从数里之外传来,但是听在耳中却是清晰非常,杨宁略一皱眉,心中生出戾气来,极为恼怒有人打扰了他的思绪,但是喧闹并未立刻平息,耳中又传来刀剑铮鸣,劲风激荡的声音,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於耳。
杨宁凝神听去,这些声响竟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最远的一处乃是从岸上群山之中传来,回声如雷鸣,据此判断远近,竟是有十里之遥。
又过了片刻,苍苍暮霭之中,显出数条人影,都是驾舟飞驰,不多时,已经到了船边,杨宁借着月光看去,只见那些小舟新旧不同,显然是匆匆夺来使用的,而那些驾舟之人都是十八九岁年纪的少年,这些原本看来天真稚气,只知道跟在西门凛身边凛然听命的小随从,此刻却是个个神采飞扬,身上的夜行衣都是血迹斑斑,更有几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显然是在江水里面浸过的。这些少年到了船边,吵吵嚷嚷地用绳索将那些明显是抢来的小舟系在船尾,然后上了大船,一个个兴奋的互相争论着谁杀的人最多。
杨宁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由愣住了,正在怔忡之间,已经看到西门凛步出舱门,朗声笑道:「好,好,你们做的不错,也让这些敢在四周窥伺的老鼠见识一下我们燕山卫的手段,大江上下,虽然不是我们的天下,可是若有不长眼睛的盗匪想要在太岁头上动土,可别怪我西门凛来一次犁庭扫穴,血洗长江!」
八名跟随西门凛南下的演武堂少年都是高声应诺道:「敢犯燕山虎威者,杀无赦!」乳虎一般的声音响如雷霆,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西门凛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也是朗声大小起来,声震云霄,杨宁甚至能够听到十里方圆之内,传来惊慌失措的种种声响,想必是那些漏网之鱼正在四下逃窜。
看到这般景象,杨宁便是再单纯也明白了其中原委。他自然也是知道的,自从座舟离开洞庭之后,前后左右就经常有不知来历的小舟倏忽来去,夜晚停舟在江边的时候,也能够感觉到岸上有人窥伺,这种情况越来越猖獗,甚至有着明目张胆的趋向。只不过杨宁并没有理会这些,他只将自己当成阶下囚,这些事情自然有西门凛等人去操心。只是西门凛一路上都是没有任何举动,更是刻意放慢了行程,走了三日,还没有到嘉鱼,便是杨宁,也看出蹊跷来,更别说那些探子了,不过想必正因如此,他们才故意不掩饰什么行迹,想要看看西门凛的反应吧?
不过即使如此,想必这些人也绝对想不到西门凛会在今日「内讧」余波未息的情况下突然派出随从西面出击,大肆杀戮,这些少年虽然武艺不过是一二流之间,但是都经受过严格的密谍训练,对付这些不过是三四流身手的探子,却是易如反掌,不过是片刻时间,就将四下的那些「老鼠苍蝇」杀了十之八九。
在杨宁怔然立在窗前的时候,西门凛已经遣散这些随从,安排他们各自去休息了,他自己却负手立在月下船头,望着沉寂无声的四野,面上露出冰寒的笑容,似是有意无意地一抬头,正看见杨宁怔忡的目光,西门凛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微笑道:「今天晚上这些小子忙得很,都没有给你送饭吧,你饿不饿,我已经让船夫去生火造饭了,等会先炒上几个小菜送上来,我们喝上一杯如何?这大好月色,满天星斗,如此良辰美景,最好的消遣就是喝上几杯美酒,一醉方休。」
杨宁纵身跃出舷窗,身如轻尘一般落在西门凛身边,淡淡问道:「今日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会发生么?」见到方才的情景,杨宁心中不由生出古怪的念头,今日的事情不会是西门凛安排的吧,凌冲突然发难,令得船上一团混乱,必然会令那些探子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会因此放松一些警惕,而这些看起来还不像杀人老手的少年演武堂弟子,正可以趁机发难,西门凛所选择出击的时机,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更是深合兵法之要。杨宁虽然不懂其中妙处,但是他武学天赋出类拔萃,对於选择出手的时机和形势的判断也有着独到的见解,这些事情他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西门凛失笑道:「子静未免将本座看得太厉害了,这等事情怎可能事先预料到,你今日对志恒说得那番话才会引动凌冲心中的魔障,本座就是料事如神,也没有法子猜到今日的事情,只不过因势利导罢了,子静可知道这一路上将有许多险阻,本座解开你的束缚,也是想你助本座一臂之力,虽然这有些难以出口,但是今次北上之路乃是步步荆枣,高手无数,对於你来说,乃是难得的历练机会。子静可不能错过啊!」
杨宁闻言,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心中的几许疑虑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对於武道宗弟子来说,转战天下,乃是武道修炼途中的必经之路,历代弟子,往往有因此而结仇满天下的,若是一路上有人前来拦截挑战,他们乃是主动挑衅,就是杀得血流成河,也没有人可以说出不对来,纵然是毫不忌讳结怨天下的杨宁,也觉得这实在是最好的消息,
杨宁兴奋之下,却没有留意到西门凛眼底深处的一丝倦意,朱雀司在大江上下布下的谍探,早已打听出来,这一次春水堂纠结高手,准备沿途截杀西门凛一行,西门凛早已得到风声,不仅许多白道名宿参与了进来,就是黑道盗匪也是蠢蠢欲动,但是西门凛不仅没有改变主意,化妆北上,而是选择了堂堂正正沿江而行,除了要趁机打压中原江南武林人物的气焰,为幽冀燕山卫树立无比的威势之外,另一个目的就是趁机断送杨宁的性命。杨宁武功高强,又是生性单纯,正适合被他利用一路血战,但是无论杨宁是如何的厉害,却终究也会走上死亡之路,且不说一路上高手如云,就是这些人都失手了,还有他布下的最后一招棋子。无论如何,杨宁终究是难逃一死,想到这几日的相处,西门凛心中竟也生出不忍之情,只是这淡淡的惆怅却迅速被心中炽烈的野心火焰所湮没,任何人都不能阻拦世子殿下前进的路程,就是西门凛自己,也不能例外,更何况是可能会倾覆大业根基的九殿下杨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