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冲已经作出了最后的决定,虽然西门凛还没有回话,可是根据他对此人的了解,再加上想起了罗承玉平日的行止气度,倒是觉得自己回去范阳的希望很大,这样一想,顿觉心中爽快,便又生出了喝酒助兴的念头,只是那酒囊里面却已经涓滴不剩,叹了口气,他将那精美非常的酒囊丢到甲板上,便倚在船边,彷佛想要消除心中多年积压的块垒一般,他引吭高歌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注2)」他的歌声虽然粗哑,却是别有一种苍凉韵味,歌声远远飘去,彷佛和江风流水节拍呼应,更是隐隐有金戈铁马意境,虽然没有魏武的踌躇满志,却将自己心中的悲愤忧苦表现的淋漓尽致。
杨宁不懂词中真意,却是听得入神,待凌冲唱到尽兴处,忍不住高声喝彩道:「好!」这一声犹如冰玉相击,虽然声音不高,平平淡淡,但是纵然在凌冲的高歌声中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凌冲一曲唱罢,向杨宁点头致谢,两人相视而笑,都觉得意气相投,正要继续说话,突然江面上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道:「胡说八道,这样烂的曲子,也配称一个好字,要老子说,那就是两个字,狗屁,纯粹是狗屁!」
这声音响彻云霄,杨宁和凌冲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凌冲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杨宁神色却是淡漠依旧,只是一双眸子已经是幽冷非常,彷佛是暴风雨前的模样。
就在这时,从方才传来辱骂声的地方突然响起一缕清越激昂的笛声,笛声如裂石,宛若异军突起,曲中尽现慷慨本色,不似是江南音调,凌冲最爱这般激越的曲子,听得那人曲中意境高远,竟是连心中怒意也减了几分。笛声三转,继而有人随着笛音高歌道:「水绕苍山固护来,当时盘踞实雄才。周郎计策清宵定,曹氏楼船白昼灰。五十八年争虎视,三千余骑骋龙媒。何如今日青山下,江东子弟除强凶。(注3)」
前面正是江水转折之处,青山遮目,江流湍急,一时之间却是看不到奏笛唱曲之人,只是凌冲听到那虽无章法,却是雄壮豪迈的歌声,也知道来人必然是豪杰之士,他虽然是武人,却是颇通文章,只听了两句已经是微微皱眉,他方才一时性起,临江高歌《短歌行》,不过是因为喜欢这首乐府的悲凉苍劲,再加上那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句颇合眼前情状,一时间却忘记了此地乃是昔年赤壁大战的古战场,他在这里唱魏武的诗词,当真是自寻没趣。一年及此,虽然明知那人借着唱曲讽刺自己,却是无话可说,尤其是听到最后的两句,神色更是一动,知道乃是东南的高手名宿前来挑衅为难自己这一行人了。
一曲唱罢,那个粗豪的大嗓门再度响起道:「服气了吧,别看那曹操胁天子以令诸侯,威震四海,可是在我江东周公瑾的面前,纵然有百万大军,还不是在赤壁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只落得仓惶北逃。什么北方霸主,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只可惜有人总是不知道什么是教训,你们燕山卫在幽冀关起门来耀武扬威,那与老子无关,什么时候,燕山卫的手竟然伸到东南半壁江山来了,可是小觑我江东无人么?」
随着雷鸣也似的叫喊,只见一叶轻舟从江边山矶之后驶了出来,虽然江流折转之处江面狭窄,水流湍急,可是那艘小舟却是不急不缓,那种悠然自得的模样,不像是在滚滚江水之中逆流而行,倒像是在波平如镜的湖面上荡舟采莲一般,江水之上不知何时已经是舟船绝迹,唯有这一叶轻舟迎面而来,便是再蠢笨的人也知道定是那上面的人出声辱骂。
这时候楼船的水手早已经知机的在江心下锚停船,两船相距不过三丈左右,杨宁和凌冲都已经将舟上两人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舟上共有三人,船头立着一个虯髯大汉,黑面黑须,生得猛张飞一般相貌,而在他身边却站着一个青衫书生,手中拿着一支黑色的铁笛,那书生大概三十多岁年纪,相貌气度宛若临风玉树,神采飞扬,眉宇间丝毫不见风霜之色,想必至今仍是闺阁千金梦里思慕的情郎。而在船尾扶舵的则是一个头戴斗笠的船夫,斗笠压得很低,却是看不清容貌。
凌冲看清楚这三人之后,忍不住微微皱眉,他毕竟是燕山卫副统领,可以查阅许多机密文件,尤其是这次南下,他将在南方可能会遇到的枣手人物都一一记在心中,见到那两人相貌,已经是心中微动,目中闪过警惕的光芒,正想着如何措词对答,身后却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燕山卫乃是燕王殿下亲卫,奉了世子殿下之命前来江南公干,东南早已纳土归陈,何言半壁天下,这句话若是听到朝廷耳中,只怕越国公也要担上几分干系。想来越国公大人精忠体国,听到两位的放肆言辞定会勃然大怒吧!无论如何,江水滔滔,皆是天子所有,就连朝廷都不管燕藩和滇藩的私下交往,就是越国公身为当朝权相,辅政重臣,也没有权力在江水之上独行其事吧?更何况你们这些江湖草莽,因人成事之辈,竟敢冒犯本统领的座舟,莫非却是看不见这船上高悬的烈焰旗么?还是诸位根本就看不起世子殿下,更是看不起手制烈焰旗的火凤郡主?」
西门凛说到最后已经是字字诛心,他本是地位崇高之人,自然威仪极盛,那两人为他的疾言厉色所摄,只觉心中冰寒,竟是一句也不能辩驳,不由互望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已经达成共识,千万不能被西门凛话语套住,半壁江山的口误若是真的认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现在谁不知道越国公才是朝廷百官的真正核心。可是却不能默认了瞧不起烈焰旗,这可不是得罪燕山卫而已,而是得罪了整个幽冀,到时候若是燕王或者世子传下追杀令来,凤台阁的玄武司若是一旦出手,就是当今天子也庇护不了他们,更别说这次的主事人东阳侯师冥了。
想到此处,那青衣书生向着楼船深深一揖道:「西门统领言重了,我东南豪杰最是敬佩昔年郡主血战边关的赫赫战功,怎会轻视烈焰旗,怠慢世子殿下威仪,只是今次阁下南来,一路上作威作福,未免太不将我们江南人瞧在眼里,只是昨夜,大江上下,就有数十位黑白两道的英雄死在贵属下的手上,更别提这些年来,阁下在幽冀主持燕山卫,多少北上游历的江湖朋友,都因阁下的心狠手辣,以致陨命他乡,今日阁下途径江水,若是我江东豪杰不趁此良机讨还公道,只怕天下人都要将我们瞧轻了。今次江东黑白两道,就在前面十里的赤壁山歃血为盟,要向燕山卫这过江强龙公平挑战。在下铁笛书生靳长空,和滚江龙隋祥隋首领乃是受盟主之命,前来邀请阁下往擂台相会,双方不拘生死,定要分个胜负高低,只是不知道阁下可有这个胆量前往赴会?」
西门凛微笑道:「师冥倒是不怕死,前些日子吃的亏只怕都忘记了,既然江东群雄都忙着拍春水堂的马屁,那么本座怎会不赏脸呢?只不过东阳侯既然堂堂正正的遣使约战,这比斗的规矩应该有所指教吧?如果是一拥而上,来个群殴,本座自认属下不多,没有前去寻死的理由。」
那一直憋闷着怒气的虯髯大汉闻言嗤笑道:「老子还以为燕山卫的大统领有多大的胆子,原来也是这般瞻前顾后,胆小如鼠,看来师侯爷当真是多此一举,若是依着老子,直接拦江约战倒好些,西门统领才没有避战的借口,若是你怕了,就老老实实偃旗息鼓,夹着尾巴滚回幽冀去吧,只是别忘了途中到信陵拜祭一番,向圣烈大皇贵妃请罪才是,谁让你这燕山卫大统领丢尽了她的面子。」他这番话说得刻薄无比,别说西门凛,就是凌冲等人都已经是怒形於色。
这大汉就是辱骂西门凛也是应有之意,毕竟双方敌对,激将本是常事,可是他万万不该提及「信陵」和「圣烈大皇贵妃」这两件事情,这本是幽冀众人心中的最大忌讳,火凤郡主薨逝之后,燕王也曾上书要求迎归郡主遗骸,但是皇室以屍骨难以分辨,且郡主已为大皇贵妃为由拒绝了此事,此后燕王便不再强求,因此皇室在邙山之上建了火凤郡主的陵寝,称作信陵,而「圣烈大皇贵妃」便是郡主的谥号。郡主生前死后都未能重返信都,这是幽冀上下心中最大的耻辱,所以信陵这两字是万万不能在他们面前提及的。而郡主生前就不喜欢别人称她「大皇贵妃」,除了正式的诏书之上,就是皇帝对她,也是尊称为郡主的,「圣烈」谥号乃是杨氏所加,更是为幽冀中人痛恨。事实上,有人以为幽冀根本就是准备将来起兵谋反,等到大获全胜,占了洛阳之后,再堂堂正正地供奉郡主陵寝,所以才没有继续据理力争。
这大汉连犯两桩忌讳,怎不令西门凛等人义愤填膺,就是他的同伴,铁笛书生靳长空也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完全不知道隋祥为何突然胡言乱语,此人一向粗鲁,什么信陵,什么「圣烈大皇贵妃」,只怕他跟本就不知道这两个词句,怎会脱口而出呢?
就在靳长空从呆愣中清醒过来,想要替隋祥致歉的时候,只见西门凛仰面大笑数声,然后指着隋祥厉声道:「隋祥此人,乃是汉水之上的盗匪,素来劫掠行商,无恶不作,如今又敢当众辱及郡主,哼,郡主的陵寝和谥号也是你这等盗匪可以随便提及的么!给我取了他的首级,待本座设香案祭祀郡主在天之灵。」
随着他的命令,站在他身后的八个少年同时扬手,八柄飞刀脱手飞出,疾如星电,向隋祥招呼过去,这八柄飞刀有的直飞,有的盘旋飞掠,有的划过一个弧线,截住隋祥后路,上下高低更是截然不同,八柄霜刃,似是交织成天罗地网一般,将隋祥和靳长空笼罩在其中,竟是没有一丝空隙。隋祥刚刚拔刀出鞘,那些飞刀已经到了身前,将他避让的方向全部封住,隋祥一惊非小,却也不躲闪,手中长刀挥洒,化成铜墙铁壁,想要拦阻这些飞刀,靳长空也是以铁笛拨打,他知道这些飞刀主要的目标是隋祥,甚至不顾自身安危,定要护住同伴,若是隋祥因此给人杀了,那么江东豪杰的面子可就丢尽了。
两人同心协力,八个少年的暗器虽然高妙,但是毕竟年轻,手法不够老练狠辣,而且原本距离数丈,所以虽然船上不便躲避,两人还是将八柄结成的阵势的飞刀全部拦下,只是靳长空手臂被一柄飞刀划破了个口子。即便如此,靳长空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瞪了隋祥一眼,连忙深深一揖,正要请罪的时候,眼睛余光瞧见碧光一闪而逝,耳边传来一声短促的铮鸣,然后便是长刀坠落在船板上的声响。靳长空骇然抬头,只见隋祥双手正抓向咽喉,而喉咙要害上面却是露出一支男子使用的寻常绿玉发簪的头部,而隋祥咽喉里面嗬嗬作响,两颗眼珠几乎要跃出眼眶,眼看就是不能活了。靳长空只觉得头晕目眩,伸手搀住隋祥,眼光一扫,只见那落在船上的长刀刀身上面竟是有一个小孔,显然那根发簪先是射穿了隋祥的长刀,然后才射穿了隋祥的咽喉,这般速度力量,当真是惊世骇俗。
眼睁睁看着隋祥没有了声息,靳长空长叹一声,将隋祥的屍身放到舱内,站起身来,向楼船甲板上看去,目光一一掠过众人,只见一个青衣少年也立在船头,却是避在阴影里面,他虽然和幽冀众人都保持着一段距离,但是一来相貌寻常,二来年龄服饰也和西门凛身边的那些少年随从区别不大,所以靳长空原本竟是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此时看去,唯有这少年发髻散落了下来,不问可知那根玉簪是何人出手的。
凝视了杨宁片刻,靳长空叹息道:「请问西门统领,这位少年英雄是哪一位,想必是幽冀后起之秀吧?」
西门凛微笑不语,他早料到杨宁必不会容忍,所以自己才没有出手,如今听到靳长空动问,他也不正面回答,却是笑着对杨宁说道:「你就自己告诉他吧。」
杨宁神色丝毫不变,却是上前一步,让阳光照射在他清秀冰寒的容颜上,他淡淡道:「武道宗许子静,幽冀阶下之囚。」靳长空身子一震,只觉得那少年的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分外的刺目,他避开了目光,冷冷道:「原来如此,听闻阁下血洗听涛阁,原本江东豪杰还将公子当成是英雄好汉,想不到阁下已经投靠了幽冀燕王,也罢,赤壁约战,算上阁下一份就是。盟主下令,在赤壁山下江水之中设下擂台,双方交战十阵决,最后赢了六场的一方就是胜方,不知道西门统领和许公子可有胆量赴会么?」
西门凛闻言笑道:「十阵决胜负倒也不差,东阳侯却是将本座身边有几个人都摸清了,只不过我这些随从都还没有成年,莫非江东豪杰想和这些孩子一决生死么?」
靳长空已经恢复了冷静,寒声道:「侯爷能够将他们带在身边,想必个个都是少年高手,昨天他们就很厉害么,杀了我方许多兄弟,所以十阵之约是不能少的,不过统领若是不想他们出手,自然可以多接下几阵,如今有了许公子相助,想必区区十阵,在两位统领和许公子眼里不过是轻而易举的小事罢了,当然若是统领有异议,就是混战也是可以的,只是在下有言在先,江水上下已经被讨生活的好汉封住了,就是三位可以逃走,也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西门凛朗声笑道:「岂有此理,燕山卫所到之处,无不俯首听命,今日不过是小小阵仗,本座怎会胆怯逃走,就请阁下引路,让本座见识一下师侯爷精心安排的场面吧。」
靳长空放眼望去,只见西门凛左右众人,就是十几岁的少年,也都是跃跃欲试,丝毫没有戒惧之意,好像不是要去和江东无数豪杰厮杀一般。饶是以他心中怨恨交加,也不由生出敬意,便拱手施礼道:「如此,那么在下就为统领大人引路,请。」说罢一挥手,那坐在船尾闷声不响的船夫也不见多大动作,轻舟已经调头过去,如飞驶去。
西门凛下令催舟跟在后面,自己却是笑着对凌冲说道:「凌兄,你我今次要并肩而战了。」
凌冲笑道:「统领放心,不论你我之间有什么仇怨,大敌当前,也断然没有内讧的道理,只不过子静公子并非幽冀所属,为何也要插手呢?」他虽然感激杨宁,却是仍然将心中疑惑问出。
西门凛却是微笑不语,杨宁更是彷佛没有听到一般,只是淡淡瞧向远方,只是眉梢眼角,却尽是兴奋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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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丁宁《望江南•旅窗杂忆》
注2:曹操《短歌行》
注3:陆龟蒙《算山》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