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龙战於野 第四章 意毒谋险
看到杨宁久战无功,一直冷眼旁观的雪衣女子突然冷笑道:「这就是武道宗嫡传弟子,怎么对付一个粗汉也是无计可施,纵然是不愿占这人的便宜,也该知道什么是见好就收,如今这两人已经打了百十多招了,已经让一个原本不过是二流人物的一战成名了,莫非他还想等到战到筋疲力尽,丢尽面子才肯罢手么?火凤郡主天纵之才,怎会有这样一个蠢笨的儿子?」
颜紫霜也看不出杨宁这样举动的含义,便只微微一笑道:「却也拖不了许久了,妹妹不见东阳侯已经来了么?」
雪衣女子自然已经看到远处淡淡的帆影,黛眉微蹙,疑惑地道:「师冥这人虽然趋炎附势,凭着裙带关系得到越国公信任,但是却是有真才实学的,春水堂这些年成绩斐然,虽然在幽冀屡造挫败,却是非战之罪。这也难怪,幽冀虽然存在燕王和世子罗承玉的分歧,可是因此之故,监察内部的靖安司和凤台阁白虎司彼此争功,互相渗透,各大势力渗透到幽冀的密谍,纵然可以瞒过一方的耳目,却难以逃过另一方的清洗,别说是春水堂,就是其他各方势力,想要在幽冀立足也是分外艰难。师冥应是聪明人,这次中途拦截西门凛,已经是不智之举,纵然出气解恨,可是在这个时候挑动幽冀的怒火,只怕反而让燕王和世子殿下联合起来,师侯爷想不到,莫非越国公就想不到么?」
颜紫霜笑道:「妹妹莫非忘记了逸王身边的那位九殿下么?越国公纵然胆大包天,也不能看着这位真正的九殿下还在天底下人世间潇洒自如吧,更何况九殿下这是要去信都,不管他到底想做什么,但是一旦到了信都,就会落入罗承玉掌握之中。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燕王世子的确是雄才大略,他可未必会杀了这位懵懂无知的九殿下,若能将这个流着郡主血统的少年控制在手中,就是燕王也不能和他公然作对了,这样一来,太祖景皇帝昔年的遗策再无作用,岂非可惜得很。」
雪衣女子神色一动,道:「得姐姐相告此事内情,小妹便猜测皇室有意利用这个假殿下谋夺幽冀基业,此举虽然不够光明,但是若成大事,便需不计毁誉,心狠手辣,可是小妹原本以为这是皇室的安排,可是听姐姐的意思,怎么好像越国公更重视这件事情呢?」
颜紫霜叹道:「昔年逼迫火凤郡主嫁入皇室,乃是太祖景皇帝和家师的意思,令堂却是坚决反对的,所以想必没有向妹妹提及那件憾事。当初太祖皇帝和家师的心意是想令郡主之子承继燕王王位,这样一来天下最强大的藩王势力就落入皇室之手,到时候纵然益州和南宁联手,也没有法子扭转大局。更何况令尊和令堂也已经达成共识,一旦江北一统,就会纳土撤藩,唉,天下诸侯多半都想割据称雄,唯有汉王殿下只想保土安民,甚至不惜前朝宗室的尊荣,汉王虽然素有懦弱之名,但是比起野心勃勃的其他诸侯,却才真是大智大勇的豪杰。
只可叹景皇帝虽然谋划已定,却是天不假年,先帝性子又太宽厚,火凤郡主的威严无人敢於冒犯,所以虽然有了一位九殿下,却是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不过越国公的手段却是更加歹毒,他知道火凤郡主不是任人摆布的人物,所以早就已经有了准备。在火凤郡主嫁入皇室的同时,越国公便选了几个容貌和郡主相似的女子暗中让先帝临幸,就在郡主生下九殿下的同时,这几个女子也生下了几名男女婴孩,三个男婴都由越国公秘密抚养,皆未列入皇室宗谱,为得就是将来如果不能控制九殿下,就让其中一人代替。后来果然如越国公所料,火凤郡主在先帝驾崩大行就将九殿下潜出了皇宫,皇室和越国公布下天罗地网,居然还是让此子逃了出去,便是逸王殿下,也十分敬佩火凤郡主竟然有如此手段。不过幸好三位替身之中,有一人相貌和郡主极为相似,所以越国公就将那位殿下送到了逸王身边,安排了李代桃僵之计。」
雪衣女子冷笑道:「虽然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是越国公当真是够狠毒,且不说将原本堂堂正正的皇子当成了替身棋子,这李代桃僵之计也未免过於卑鄙了。如今恐怕最大的威胁就是这位真正的九殿下了,怪不得越国公居然会同意春水堂在江水拦截西门凛和九殿下,丝毫不给燕王、燕王世子和滇王三位面子。只不过越国公却犯了两个错误。其一,若选替身,倒不如选一个和九殿下相貌相近的少年,难道幽冀就真的没有人知道九殿下的相貌气度么?其二,就是替身再能够鱼目混珠,难道还能比得上真人么,既然有了九殿下的下落,还不如将他制住,利用他分裂幽冀,虽然他武功似乎十分高明,但是难道皇室和越国公就没有法子擒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么?」
颜紫霜淡淡一笑,道:「这个替身必须是皇室血统,这是太祖景皇帝的旨意,否则逸王殿下绝不会参与此事,若是没有逸王作为后盾,就是真的九殿下也可能不被承认,更别说是假的九殿下了。至於相貌的问题,这是越国公的意思,十几岁的少年,相貌可以日新月异,与其寻一个和九殿下相貌相似的,还不如寻一个像郡主的,这样也更容易被燕王接受,更何况幽冀无人知道九殿下的相貌隐秘,这倒是火凤郡主成全了我们。至於利用这真正的九殿下么,就是原本有这个意思,如今也不行了,半年之前,长安那位替身已经和燕王取得联系,想换人也来不及了。」
雪衣女子微微皱眉,心中生出无穷烦恼,颜紫霜的身份毕竟不同,她所知道的隐秘远远胜过自己,毕竟自己至今仍未得到足够的权力,许多机密是不能知道的,可是今日却从颜紫霜口中得知许多不应知道的隐秘,若是此事泄漏出去,只怕越国公就不会任凭自己安然返回益州,只是她性子高傲,自然不会过分忧虑,片刻之间,已经想出了如何和益州在附近的外秘站联络的几个法子。
心中虽然千回百转,却是不露丝毫神色变化,反而从容笑道:「原来如此,难怪越国公不惜将自己在江南的势力都显露了出来,我原本还觉得他此举得不偿失,为了一个西门凛,却是太费心了,但若是为了火凤郡主唯一的血脉,自然是值得的。只是越国公就不担心消息泄漏么,一旦被人知道九殿下为江宁所杀,不仅燕王不会善罢甘休,就是那受了好处的罗承玉也不会放过这个为弟报仇,收买人心的机会,更何况家母若是知道郡主这一点骨血如此断送,只怕一怒之下,必会倾城破国。姐姐应该知道,家父对母亲敬爱非常,一旦家母决定兴兵,父王必然不会反对,更何况母亲多年结下的人脉何等雄厚,姐姐应该是知道的。」
颜紫霜自然能够领会这其中若有若无的威胁,自己邀请明月前来赤壁,虽然彼此有先辈的渊源,事先又给了许多安全方面的承诺,但是明月却绝不会当真完全信任自己,若是她安然无恙,那么自然不会让别人知道这次会面,但是如果明月出了什么意外,定会有人通知她的父母今次的约会,明月表面上说其母对杨宁的重视,但是世间哪有不爱子女的父母,若是明月出了什么意外,情况只会更糟,却不会更好。只是她原本就没有打算留难明月,所以只是淡然道:「道理虽是如此,只是要杀九殿下的并非只有越国公,莫非妹妹看不出来么,只怕最想杀杨宁的就是燕王世子的心腹重臣——西门凛!」
明月初时听得心中一震,但是瞬间便冷静下来,她生在权贵之家,又无同母兄弟,虽然父母恩爱非常,但是世子之位却只能由庶出的兄弟继承,所以她一向以来都是专攻权谋,心念一转,已经想通了西门凛这样做的原因,忍不住冷冷一笑,道:「姐姐,好心机,利用越国公不愿大事生变的心意,加上西门凛维护燕王世子的私心,双方联手,自然会让九殿下死无葬身之地。日后若是越国公得手,此事可以作为要挟唐康年的把柄,若是罗承玉得胜,只要泄漏西门凛在此事之中的立场,就可以让幽冀内乱不止,姐姐的心机当真是无人能比。只是你邀请小妹前面观战,却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应该明白,就算小妹嫁给了三殿下,也不代表益州就会顺理成章地纳土撤藩,事易时移,家母因为昔年之事,对朝廷心怀不满,而我几位兄弟都已经长成,个个都对世子之位虎视眈眈,姐姐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颜紫霜目中闪过笑意,道:「妹妹说我狠毒,紫霜自然承认,只是若不狠毒,如何可以应对这些狼虫虎豹,幽冀早有反意,只待权力一统,就会向朝廷发难,妹妹若是饮过幽冀名酒『易水寒』,就应该知道为了昔日之辱,他们上下一心,是绝不会有丝毫宽容的。当年人人都以为汉王和滇王起兵呼应火凤郡主,可是妹妹却应该知道,若非汉王出兵不出力,太祖景皇帝哪有那么从容,还有充裕的时间和火凤郡主周旋,妹妹莫非还会以为他们会对益州手下留情么?且不说幽冀,滇王吴衡威震南疆,近来更和幽冀结盟,不臣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就是汉王殿下,如今也未必还像二十年前那样肯轻易答应纳土撤藩了,更别说越国公擅权专断,如今的朝廷内忧外困,紫霜若不狠下心肠,如何可以力挽狂澜?」
雪衣女子眉宇之间寒意森森,却是不言语,颜紫霜唇边却是笑意更浓:「妹妹乃是女中豪杰,一向希望能够涉足军政,可是令尊令堂虽然宠爱妹妹,却是不愿将权力赋予,若非如此,妹妹又何必一怒之下行走江湖,弄出了一个三大杀手的虚名,明月纵横益州,杀得尽是对汉王不利的官员豪强,妹妹这样做不就是希望得到双亲的信任么?可是到了如今,令尊还是要为妹妹选婿,只恐妹妹成婚之后,就要做回相夫教子的贤德郡主,再也不能肆意妄为了。紫霜斗胆请问一句,妹妹是想益州割据一方,永为汉王爱女,益州的公主,还是愿意尽展所长,笑傲天下,占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益州不过是神州一隅,怎及天下之大,四海之阔?」
雪衣女子听得心中震撼,回想十九年来的种种往事,竟是不能自抑,她自幼读书,心中常有鸿鹄之志,素来仰慕火凤郡主和翠湖宗主的事迹,虽然常自嗟叹火凤郡主竟然为了旧情人的骨血自陷深宫,也常常鄙薄翠湖宗主只图名义上的一统,弄得天下实质上仍是分崩离析,每每想到这些,都恨自己没能早生二十年,若是能够和这两个奇女子并立於世,或者能够让天下当真一统。
只是她虽然有这样的志向,却不为父母接受,父亲只希望她温柔贤淑,母亲更是不喜欢她涉足权势,所以她虽然备受宠爱,却也是有志难伸,甚至为了得父母欢心,而违心矫饰,就是创造出明月这个身份,也是借着一个「孝」字,只说是为了父亲分忧。即使如此,等到选婿大婚之后,明月这个身份也不得不消失在人世间了。为了此事,多日来她郁郁寡欢,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轻易接受颜紫霜的邀请。
如今听到颜紫霜的劝诱,她只觉野心之火熊熊而起,几乎难以自抑,良久,她才淡淡道:「小妹既然来了,总要看看再说,如果姐姐今日心想事成,小妹和姐姐缔结盟约何妨?若是姐姐不慎失手,却也不要来和小妹争论了。」
颜紫霜心中甚有把握,淡淡一笑道:「应该如此,妹妹乃是做大事的人,不轻诺於前,必也不会违约於后。」
雪衣女子漠然不语,目光移向江水,这时候,师冥乘坐的楼船已经到了赤壁山下。
江水之上,一艘高有五层,长达二百步的楼船迤逦而来,船舷的样式仿着城墙箭楼,外面蒙着铁甲,船身前后左右共有六具拍杆,更有无数用牛皮遮掩住的弩机利器,楼船四面开门,设有走马道,可容纳骑兵步卒两千人,楼船顶部乃是露台,上面建有「统军亭」,交战之时,可以供主将居高临下,指挥战局。这艘战船乃是江宁亲制的战船,除了东南水军,再没有类似的楼船,因此不需打出旗号,江水之上已是无人不识,见者退避。
「统军亭」之内,师冥身着金丝绣麒麟的黑色锦袍,玉冠翠带,虽然面容略现苍白,但是依旧是英俊儒雅,气度不凡,他含笑立在亭中,负手而立,远眺江水,神态悠然。除了师冥之外,亭中还有三人,一个身着青色儒衫,明艳妩媚的男装丽人倚在亭柱上,凭栏俯瞰,虽然是素面朝天,却是肌肤如雪,檀口含丹,更兼神态慵懒,美目迷离,引动了无数目光的流连。另外两人皆是男子,一人身着黄色葛袍,大概二十八九岁年纪,相貌丑陋,但是一双眸子波光粼粼,眉宇之间气度清奇,腰间悬着一柄朴素无华的长剑,另一人却是个剑眉星目的锦袍少年,笑容可掬,爽朗可亲,他身上并没有带着兵刃,只是左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之上各自戴着一枚黑色指环,而腰间则佩着一个豹皮锦囊。
在亭子四角,各自立着一个青袍鬼面的护卫,而在阶下,靳长空肃手而立,神色凛然,除了他之外,露台之上,亭子外面还站着数十个相貌各异,气度皆是不凡的高手,他们或者交头接耳,或者神色不安,空气中流露着紧张的气氛,这些人都是东南有数的高手,而且和越国公府关系密切,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春水堂的外围组织了,还有许多武功略低,或者关系较为疏远的白道高手,那些人还没有资格上到楼船最高的一层,只能在下面舱房四周的廊道上观战等待。
师冥目光敏锐,离着赤壁山下还有数里之遥,虽然还有大小水贼的船只遮挡,他却已经看清楚了正在台上龙争虎斗的二人,看了片刻,他扬声道:「十一弟,你可认得那位和对方交手的高手是谁?」
那个锦袍少年目光闪动,道:「四姐夫,你应该见过那人的画像,那人就是六大水寇排在第五的骷髅会的会主,他姓褚,没有名字,人人都叫他褚老大,姐夫莫非是将他忘记了么?」
师冥皱眉道:「我虽然非是过目不忘,但是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忘记呢?可是在我记忆中,这人不过是个粗莽汉子,除了悍不畏死,颇讲义气之外,并没有什么长处,若非他的结义兄弟,二当家文缙儒足智多谋,骷髅会绝对没有法子发展到这样的规模。是我忽略了什么,还是和他交手的那人并非是武道宗的嫡传弟子许子静,还是许子静不过是个浪得虚名之辈?」说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摇头,叹道:「许子静在岳阳楼下出手挫了颜仙子的锋锐,又在听涛阁里面杀进杀出,就连滇王殿下和罗世子对他都是另眼相看,怎会是浪得虚名之辈,只见他身法如电,倏忽来去,本侯就知道此子果然不好对付,莫非是我们收集到的情报有了误差,疏忽了这么一个少见的高手么?」说到最后已经是语气冰寒。众人皆是默然不语,谁也不愿多言,毕竟若是真的如师冥所言,那么就是春水堂内部出了差错,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他们自然不愿多言,以免引火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