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宁神色依旧淡漠,但是心中却已经是惊涛骇浪,怎么可能,这样的人物,即使隔着十里之遥,即使隐藏在千万人当中,自己也理应不会错过啊,可是为什么,直到她走出舱门的那一刻,自己才发觉对方还有这样一个高手呢?伸手抚向剑柄,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纯钧宝剑那沉水犀角精制的剑柄,不由庆幸在出战之前,他没有丢下这柄宝剑,而是将纯钧插在了身后的腰带上,感受着这女子一身剑气,杨宁平生第一次生出了用剑的渴望。
武道宗绝学海纳山藏,不论是拳掌刀剑,还是其他各种兵刃,都有绝顶的心法可以修习,而身为嫡传弟子,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以参修任何一种绝学,当然也就预示着无数种可能,历代宗主仗以成名的武功,使用的兵刃多半是各不相同,而杨宁至今还没有决定使用什么兵刃,虽然在诸般兵刃和拳掌上面都有惊人的造诣,但是若想和宗师级数的高手相抗,却还差着关键的一步。
自从行走江湖以来,杨宁最惯用的就是一双空手,在他心目中,手才是无所不能的兵刃,变化莫测,随心所欲,不过因为修为尚且不足,在他以寡敌众的时候,使用善於强攻的刀就成了最好的选择,而素有百兵之君美誉的剑,却总是很难成为杨宁的选择。因为前代一位宗主留下的笔记中曾说,剑术的最高境界乃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并且曾经感慨道,若论剑术之尊,首在翠湖,自己习剑一生,雄厚刚猛有之,凌厉狠毒有之,奇绝幽险有之,唯一难以领会的就是无色无相,羚羊挂角的境界。而师尊也曾说过,武道宗武学逆天而行,学剑难以登峰造极,杨宁也曾心存疑虑,可是一一阅过宗派所藏的剑经之后,却发觉不论是正邪两派哪一家的剑法,都不能令他生出淋漓尽致的快意,所以才将大部分心思放在了拳掌上面。可是今日他却从对面的女子身上,感觉到了一种不同的剑气,不是类似平烟的冼练沉凝,也不是如同颜紫霜的飘逸轻灵,更不是天魔剑舞的绚丽奇绝,而是一种桀骜孤寒的寂寞,刺骨冰寒下隐藏的炽烈,感觉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好像都燃烧起来,杨宁不知不觉间唇边露出了一抹毫无机心的纯真笑容,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似乎感觉到杨宁急切的心情,那中年女子突然露出一丝微笑,众人眼中都只觉灰影一闪,那女子已经到了浮台之上,彷佛自始至终她都立在那里一般,就连一丝残影也没有落入千百双眼睛之中。
几乎是那女子脚尖触到浮台的瞬间,两股惊天的剑气同时冲霄而起,比起此刻,方才那女子身上流露出的剑气,不过是儿戏而已,两人凝立对峙,虽然没有出手,可是两人的气势却是越来越高昂,同样桀骜不驯,威凌天下的剑气在甫一接触,就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无数细小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激荡撞击,没有试探,没有避让,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金石相击的撞击声,声浪滚滚,令得观战的众人都觉得头晕耳鸣,而更奇特的是,两人之间气流的激荡几乎已经可以用肉眼看见,可是这两人的衣衫却都纹丝不动,这静止与动荡的诡异对比,让所有人都生出目眩神迷的感觉。这一刻,江水之上,除了江风猎猎,江流呜咽,以及剑气激荡的声音之外,再无别的声响,人人都知道今日的战局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两人对峙片刻,那女子蓦然轻笑道:「好一个许子静,在贫尼威压下能够毫不示弱,不愧是武道宗嫡传弟子,却不知道你的剑法是否高明到让贫尼刮目相看的地步。」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所有外放的真气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都不存在一般。杨宁原本正在全力以气势和这女子相抗,可是这女子却突然收手,下意识的反应,全部真气就要摧枯拉朽地向敌人倾泻而去,可是杨宁灵台之中却是察觉到了隐含的危机,连忙将真气收回,左掌更是已经护在了身前,摆出了御敌於外的森严守势。虽然杨宁早已将真气练到了收发自如的境地,可是这一次被迫强行收回气机,一时之间竟觉血气翻涌不止,直到数息之后,杨宁才觉得恢复了常态。震惊於这女子气机变化迅速的同时,杨宁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妥感觉,抬眼望去,这女子依旧立在台上,临风含笑而立,可是在神识的感觉中,却觉得她根本已经不存在,这种强烈的矛盾令杨宁原本已经平复的气血差点再度翻腾起来,这一刻,杨宁终於明白了为什么没有发觉无色庵主的存在。
将自己所见过的高手和这个女子比较一下,杨宁痛苦的发现这女子的武功胜过滇王吴衡许多,恐怕和自己的师尊,还有只有一面之缘的刀王杨远也相差不远,和自己比起来自然是高明多了。他虽然自恃武功精进,就是再度遇到吴衡,也有机会拚个两败俱伤,可是遇见这个女子,就是想要拚死一战,也还要看对方肯不肯呢。
虽然如此,杨宁却不肯漏出丝毫示弱神态,而且从方才真气相交的熟悉感觉,他也看出了这女子的出身,按剑深深一揖道:「晚辈许子静拜见前辈金安,翠湖出世一系和本宗弟子素有渊源,除非是同辈相见,否则轻易不肯刀兵相见,弟子至今还没有冒犯翠湖的举动,而且平烟平姑娘已经和弟子订下十年之约,不知道前辈为何要对晚辈出手呢?」其实说出这番话,杨宁心中已经有了示弱之意,如果不是这一阵的胜负十分关键,他就是有杀身之祸,也要主动请益的。
无色庵主眉梢轻扬,敛去笑意,冷冷道:「贫尼早已经离开翠湖,你对翠湖是否冒犯,自有岳秋心去管,你既然还记得出世一系和武道宗之间的渊源,那么贫尼问你,烟儿救你性命,你却将烟儿重伤,甚至折断她的双手,这可是真的?」
杨宁闻言神色一变,顷刻之间已经是冷若冰雪,眼中深藏的一丝软弱已经烟消云散,他寒声道:「不错,是我做的。」
无色庵主眼神越发冰寒,淡淡道:「贫尼已经是世外之人,唯一令贫尼心中牵挂的就是烟儿,烟儿襁褓之中失去父母,是贫尼将她抚养长大,并将她送入翠湖门墙,烟儿对贫尼来说,不啻骨肉至亲,若有人伤害了她一根头发,贫尼都会将那人挫骨扬灰,时至今日,你可曾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杨宁脑海中浮现出平烟淡漠美丽的容颜,心中不知怎么一热,将两人之间的过往从头到尾仔细想过一遍,他缓缓摇头道:「平姑娘对子静极好,子静也将平姑娘当成良师益友,可是子静却不后悔自己的行为,若是重来一遍,我也绝对不会手软。」
无色庵主闻言眼中闪过古怪的神采,瞧向杨宁的目光越发多了几分寒意,但其中却也多了几分赞赏,虽然还没有真正的交手,可是只凭先前的真气对峙,两人都心里明白,若是交手,杨宁必败,将近三十年的差距,不是任何力量能够弥补的,可是这少年明明知道后果,却依旧不改初衷,这般的倔强,这般的傲骨,令无色庵主想到了一个原本已经渐渐淡忘的影子,早已如同寒烬死灰一般的心灵,竟是再度现出了生机。其实杨宁不论是胆怯示弱,还是使气逞强,在无色庵主眼中,都不值一提,惟有杨宁的固执己见,才会令她动容欣赏。
将所有的情绪隐在冰冷严肃的面具之下,无色庵主淡淡道:「好,好,你既然这样想,贫尼也就不用顾及你的师门了,你出剑吧,让贫尼见见你是否有这样的份量,让你小小年纪就这样猖狂。」
感觉到那淡漠的声音中蕴藏的杀意,杨宁心中再也没有一丝戒惧,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那么他就不会再浪费心思在惧怕上面,缓缓道:「既然前辈要为平姑娘报仇,弟子接下就是,只是弟子剑法不精,想要用刀向前辈请教,不知道前辈可允许在下换把刀么?」
无色庵主闻言不知怎么从心底生出不悦来,冷冷道:「我见你性子桀骜,对上《大须弥金刚力》这种刚猛无比的武功居然以不肯以柔克刚,那叶陌用他得意的功夫和你交手,你居然也是依样画葫芦,就连硬接伊会主神箭这样的蠢事都做得出来,怎么对着贫尼,却不肯用剑了。」
杨宁也不掩饰,坦然道:「我的剑法造诣不如掌法高深,但是若是赤手空拳和前辈交手,必然是有死无生,兵刃上面,我最近在刀法上有些收获,想来还可以勉强和前辈一战。」
无色庵主点头道:「你倒也聪明,见你的出手,果然是拳掌上面造诣深些,对叶陌那一战,你不过是仗着身法高明,那一剑不过是徒有其表,既然你说刀法上面有些信心,按理说贫尼应该允许你换刀,可是贫尼一生重剑爱剑,你若使剑,贫尼还有兴趣和你在剑法上面争锋,你若用刀,说不得贫尼只能恃强凌弱,一剑取了你的性命了。不过若是全然不给你机会,传出去也让人说贫尼以大欺小,这样吧,贫尼平生练剑,创了一套孤寒剑法,这剑法共分三层,第一层共有三十六式,是基本的剑式,乃是贫尼三十岁前所创,第二层共有十二式,是贫尼四十岁前所创,还有一式,贫尼直到如今也不过是得了一个轮廓罢了。若是你用剑和贫尼交手,那么贫尼只用三十六式基本剑法,你看如何?」
杨宁在武道上面的见识已经不浅,自然明白无色庵主是放弃了极大的优势,只使用基本的剑法,而且不用内力压制,可以说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局势了,虽然无色庵主的言外之意对自己也有约束,就是自己只能用剑法求胜,或者可以化用别的招式,但是想要使用轻功游斗却是不可能了,想过利害得失,杨宁终於做出了决定。
龙吟声起,剑华绽放,杨宁拔剑出鞘,手腕一翻,剑指苍穹,正是少林达摩剑法的起手势《佛前一拄香》,达摩剑法虽然不是少林最高深的武学,但是这套剑法攻守兼备,若是遇见不知深浅的敌手,却是最好不过。见杨宁先用达摩剑法出手,无色庵主微微一笑,道:「好,能够懂得先选这种剑法和贫尼过招,你的剑法已经入门了。」
杨宁神色凛然,恭敬地道:「既然庵主有意指点子静剑法,晚辈自然乐於从命,只是庵主两手空空,不知道佩剑何在?」说话之时,杨宁眉宇间已经有了不悦之色,如果无色庵主竟要空手对敌,可就是存心戏弄了,虽然他尊重无色庵主的修为,可是并不代表无色庵主可以戏辱轻慢於他,心中存了恼意,不自觉地,杨宁已经将前辈的称呼改成了庵主。
无色庵主丝毫没有感受到杨宁的不满,伸手从僧袍下取出一管淡黄的竹箫,含笑道:「贫尼早已不用剑了,就用这竹箫相代,可别说贫尼怠慢你,纵然是一枝一叶,在贫尼手中,也胜过你手中的纯钧宝剑。」
若是别人听了,多半以为无色庵主是瞧不起杨宁,可是杨宁不知怎么,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无色庵主的心意,知道她并没有任何矫饰,便淡淡道:「武功到了庵主这样的级数,飞花摘叶不过是寻常事,别说是一管竹箫,就是一根枯枝,在庵主手中也胜过神兵利器,晚辈不会误解庵主的意思。」
无色庵主闻言不由拊掌道:「好,好,子静不愧是武道宗的弟子,贫尼四十岁之后就不再用剑,却也不是为你这样做的,你能够明白这些,看来你在剑法上面实在是下了苦功的,不知道是否你这孩子故意谦逊,还说自己剑法不好,贫尼可不喜欢这样的矫揉造作。」
杨宁没有答话,眼中闪过一缕傲然,无色庵主看在眼中,不由摇头一笑,道:「好,好,是贫尼胡乱猜疑了,看在你这孩子如此光明磊落的份上,贫尼也不妨告诉你一句实话,贫尼今日前来,就是要取你性命,不过不是为了烟儿,而是贫尼自己要杀你。虽然你伤了烟儿,可是贫尼却不会为了这件事来和你为难,哼,烟儿品性资质还在贫尼之上,若要报复,她难道不会自己来么,贫尼虽然宠爱她,可也不会越俎代疱到这种地步。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心机,看你这性子,就算不是公平对决,想必也不会太离谱,你们之间的恩怨纠葛,贫尼是不会过问的。要杀你,是贫尼自己的私心,你也别问为什么,贫尼是不会说的,告诉你这些,给你机会生存,都不过是为了让贫尼自己心安理得,你也不用为此感激,更不用想着转圜,今日能否活下来,只能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杨宁听到此处眉梢微扬,其实他并不关心无色庵主为了什么要杀自己,只是他隐隐感觉无色庵主似乎对自己和平烟的决斗有些误解,无论当日何等情况,无论平烟最后是否手下留情,可是自己绝没有使用任何手段,不过虽然如此,杨宁也没有任何辩解的念头,不论对着什么人,杨宁都不会有想要解释的冲动,别人心中的想法,对他来说本就是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