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云涌金陵 第四章 凄风苦雨
入夜之后,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凡是接近风月场所的街道上依旧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银灯高照,烛影摇红,丝竹管弦,歌喉嘹亮,如天外仙音,舞姿翩跹,似月里仙姝,十里秦淮,珠围翠绕,不啻人间仙境,纵然是越来越急促的雨帘也挡不住寻花问柳之心。可是在背人之处或者小巷之内,却是黑暗凄凉,偶然有一两盏悬在门前的灯火,也在夜雨中渐至熄灭,星月无光,偶然有人影飘过,倒像是鬼魅一般。繁华与凄凉在金陵城中相依相伴,彼此纠缠,形成了一幅令人迷茫的矛盾画卷。
杨宁独自走在黑暗之中,下意识地避开灯光,任凭雨水顺着自己的衣裳滴落,彷佛只有这样,才能疏解心中的痛苦,这样的时候,他恨不得能够倚在娘亲膝下哭诉一番,纵然事后要被娘亲责罚教训,也心甘情愿,可是娘亲却不知在何处,他不知道那矗立在洛阳的圣烈大皇贵妃墓里是否娘亲的骨骸,更不知道娘亲和师尊如果没有死,他们到底身在何处,为何将自己孤零零抛在世上,让自己饱受手足相残的痛苦。只觉得自己被无边的孤寂彻底淹没,杨宁脚步一滞,突然呕出一口鲜血,那鲜血在巷口雨幕之中若隐若现的灯光下竟然呈现青黑之色。
杨宁心中一惊,这才知道方才的心乱如麻并非仅仅是受到杨钧所为的刺激,多半是因为经脉受创,真气动荡不安,这才不能如同往常一般压制心灵的伤痛。心中了然之下,杨宁连忙退到巷子深处,闭目运气调息,经过反覆探察奇经八脉,竟然发觉一缕阴寒的气息不知何时纠缠在肺腑之中,而且原本被他压制住,准备用来磨砺真气的鹤顶红剧毒竟然蠢蠢欲动起来。杨宁虽然不懂多少岐黄之道,也知道此刻情形的严峻。也顾不得身在暗巷之中,连忙盘膝坐在地上,专心运气驱毒。
不知为何,这一缕阴毒竟然纠缠不去,而且接触到真气之后,内力竟然有动摇的迹象,而原本视若寻常的鹤顶红竟然也趁机嚣张起来,杨宁心中一寒,知道自己这一次当真太过冒失了,只因无视鹤顶红的毒性,就逞能喝了下去。此刻他却想起昔日师尊曾经说过的话,所谓的百毒不侵,不过是因为身体经过毒物的磨砺,可以承受剧毒的药性,并在毒物真的发生作用之前驱逐出去,或者化解在经脉里。所以如果是某种特殊的药物,最多只是多些抵抗力罢了,就如同杨钧加在檀香里面的长眠香,或者,还有此刻缠绵体内的阴毒,不知是否杨钧说过的「缠绵」,这当真是化解真气的奇毒,如果当时酒中的毒药是「缠绵」的话,自己可能真的武功尽废了。心中灵光电闪,忆起杨钧曾经说过有人换了毒酒,现在看来多半是残留了一丝「缠绵」在酒中,正因如此,自己才忽视了这缕阴毒的存在,若非自己心绪激荡,可能还不会发觉,天长日久,自己的真元必定被此毒所毁,心中既是庆幸,又是悲哀,杨宁好不容易平心静气下来,使用龟息秘法,专心致志地开始驱毒。
时光渐渐流逝,夜色越深,寒风愈冷,不知何时,已经是呵气成霜,这纷纷扬扬的雨丝里面也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雪花,雨雪霏霏中,大雾渐起,数丈之外已经看不清人影,这日间都几乎无人行走的小巷更是连老鼠都不见一只。杨宁在这里运功驱毒,自然是无所顾忌,只是衣衫已经尽被雨雪浸透,他正处在龟息状态,体温几乎已经察觉不到,那原本落水即化的雪花竟然在他的发鬓间不肯消溶。
就在这时,和小巷相连的大街上出现了一顶青毡小轿,四个黑衣轿夫抬着轿子,头上戴着雨笠,脚下虽然步履从容,但是行程却是极快,不多时已经走到巷口,轿子两侧,各有一个白衣书僮跟随,这两个少年都是十五六岁年纪,却都生的眉清目秀,聪明外露,手中各自带着一柄湘妃竹伞,雨中行走,宛若金童模样。而在前面引路的是一个黑衣男子,身材魁伟,既没有打伞,也没有戴着斗笠,雨水浸透了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彪悍俊伟的身材,只是若有人目光落到这男子面部,大多数人都会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这男子左颊有一道丑陋如蜈蚣一般的刀疤,几乎将容貌全部毁去,一双眸子更是残忍冷厉地如同荒野的恶狼一般,令人一见胆寒。这样一个人物,不是盗匪也是杀手,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金陵街头,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走到巷口,那黑衣男子突然停住脚步,目光炯炯地向小巷望去,并不用他吩咐,后面的轿子和两个少年书僮都停了下来,两个少年更是一左一右,和四个轿夫摆出六合阵,将轿子护在当中。黑衣男子犹豫了片刻,挥手示意继续前行,这时从轿子里面飘出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邱护卫,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衣男子转身施礼道:「先生,方才经过巷口的时候,我突然嗅到里边有异样的气味,疑心是有人窥视,准备行刺先生,不过等我停下来之后,却发觉那味道转瞬即逝,而且仔细听去,除了风雨并无呼吸之声,所以想必是我弄错了,或许是担心先生的安危,有些草木皆兵了吧。」
轿子里面的人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邱护卫出身边疆,曾经常年和狼群为伍,五感灵敏之处不逊狼王,本座听说邱护卫在百丈之外可以嗅到人体最轻微的味道,我并不以为邱护卫是太过小心了,说不定巷子里面真的有人,这样的时候,若真有人栉风沐雨,必有缘由,事情反常即为妖,我等身在虎穴,岂可漠然视之,劳烦邱兄进去看看,不过要小心一些,提防变故。」
黑衣男子略一沉吟,便肃然道:「属下遵命,请先生小心暗算。」
说罢拔出背上双钩,紧握手中,缓缓向巷子里面走去,小心谨慎之处,不啻身入龙潭虎穴,这条巷子不过百丈之深,不过片刻,他已经走到了巷子中间,目光一闪,已经看到了风雨中盘膝而坐的青衣少年。他停住脚步,眼中闪过骇然之色,虽然和那少年相距不过数丈,但是竟然感觉不到那少年的呼吸和心跳,就连一丝气味也闻不到,令他怀疑自己好像撞上了鬼魅。不过这黑衣男子素来不信鬼神,心中稍定便仔细打量那少年,突然,一缕异味从鼻前掠过,他心中一动,已经明白这少年多半是正在驱毒,自己嗅到的分明是剧毒鹤顶红的气味。那么这少年并非屍体,只不过多半他功力精深,不仅呼吸心跳不可察觉,就连周身气味也收敛起来,这样的武功,可谓惊世骇俗。黑衣男子迅速将眼前这个清秀少年和自己所知道的人物一一比较,心中突然生出难以相信的念头,魔帝竟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巷来,而且身负毒伤,不由瞪大了眼睛。
黑衣男子猜出了这个清秀少年的真正身份,只觉一阵为难,他正是幽冀燕山卫天组高手邱生,正是昔年火凤郡主亲自收到麾下的高手,但是和西门凛、凌冲不同,他的长处在於多年历练出来的追踪匿性之术,所以几乎是常年在演武堂训练密探和斥堠,对於其它的事情他很少关心,除非火凤郡主重现,否则他的忠心只会给掌控燕山卫的人,不管那人是罗承玉或者其他人。在离开幽冀之前,吴澄就已经告诉他魔帝就是火凤郡主的亲子,并且问他如果杨宁和罗承玉相争,他的抉择如何,左思右想之后,他的选择是旁观,既不想帮助罗承玉压制甚至伤害杨宁,也不想帮杨宁反抗罗承玉,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态度,燕山卫中吴澄最信重的人一向就是邱生,这次更是带他南下。
可是原本的打算在杨宁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彻底无用,无论如何,他不可能眼看着这个少年在风雨中挣扎,可是如果要援手相救,想到轿子里面等他回复的吴澄,他又冲疑起来,虽然吴澄信任他,但是却并不代表吴澄就会公平地对待杨宁和罗承玉,无论如何,吴澄都是罗承玉的先生,更是凤台阁的阁主,如果他要替主分忧,趁人之危,自己又该怎么办呢?是冷眼旁观,还是出手相阻,无论如何杨宁的身份不能泄露,这是他在吴澄面前许下的承诺,这样一来,自己纵然想要拦阻,也会被当成叛逆对待,这不是他愿意见到的情形。
正在邱生冥思苦想之际,小巷之外突然飘来若有若无的银铃声响,雨夜铃声,闻之断肠,更添几分悲凉。邱生身子微震,知道这是吴澄以铃声传讯,询问自己的安危,轻轻一叹,伸手向腰间一探,取出一串银铃,摇动几下,用富有节奏的铃声传达了自己的平安无事,以及有客待迎的讯息。是生是死,只能看着少年的造化了,他是不会插手的,这不符合荒漠中弱肉强食的准则。
传递消息之后,邱生伸手去探杨宁内息,他知道有些人行功之时不能打扰,但是他也知道杨宁的出身,无论如何,他不相信,身为魔帝的杨宁会将自己的安危付诸上天,所以自己触及他的身体应该无事,自己倒是要小心遭到反噬。虽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触到杨宁身体的一刹那,眼前突然青光一闪,深夜寒雨之中彷佛亮起一道青色长虹,邱生双钩硬生生接下了春云乍展的一剑,飞身后退,肩头衣衫零落,鲜血从裂缝中滴落,转瞬被雨水洗刷干净。
邱生低头瞧去,只见杨宁正缓缓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邱生心中剧震,只觉那清秀少年的一双眸子冰火交融也似,却又冰冷幽深,看不出一丝人类的情绪,这时候的杨宁,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尊无情无爱的魔神。而且随着杨宁抬头的动作,一缕黑色的血水正从唇边缓缓淌落,杨宁却是恍若未觉,周身仿若绷紧了弦的强弓,左手紧握的轻薄剑刃上沾满了雨水,却丝毫不能减损一分青莲也似的剑光。
邱生知道自己还是莽撞了,心中虽然生出退缩的念头,可是却偏偏不敢移动脚步,只因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毒蛇紧盯的青蛙一般,被对手的杀气震慑,竟连一根手指也不敢轻易移动。他心中有数,此刻的杨宁恐怕并没有完全清醒,不过是凭着直觉反应和自己对峙罢了,要不然只怕早已经趁势猛攻了,这样狭窄的巷子,实在不是邱生擅长的战场,如果杨宁出手反击,只怕自己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可是即使如此,邱生也宁愿面对一个清醒可怕的对手,而不是眼前这个神智不清的少年,只因他根本没有办法对眼前的杨宁解释清楚自己并无恶意,恐怕只要自己现在稍动一下,就是不死不休的结果了。不知不觉间,滴滴冷汗从邱生额头滚落,心中的无奈越发浓厚,却是毫无办法可想。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的时候,从巷子外面突然飘进错落有致的铃声,铃声时强时弱,若有旋律,听在耳中只觉得一颗心都随着铃声起伏不定,邱生心中一动,曾经听闻凤台阁主有一门绝艺「慑魂铃」,可以用铃声迷惑神智,只是这些年来从未亲眼见过,想必此刻吴澄已经发觉了巷子里面的不妥,正用最干脆的手段要将两人一起制服。邱生心中一叹,这下自己可是连保护眼前这个少年的可能都没有了,微微合上了双目,毫无抗拒之意。迷蒙中,只觉得那铃声断断续续,婉转低回,竟似越来越遥远,不知不觉中,邱生松开了双手,银钩落地,陷入了沉眠。
在铃声的催眠下,杨宁也渐渐合上了双眼,仅存的神智能够从连绵不绝的铃声中感觉到安慰和善意,下意识地将身躯蜷缩起来,这是最令他感觉安全的姿势,只是在阖目之前,无神的眸子上映射出了被巷口灯光拖得长长的三条人影。
吴澄缓缓走进巷子,巷子里面并无星月之光,不能及时排出的雨水已经成了小溪,就是明眼人在里面行走也会十分艰难,可是虽然他的双目已经看不见,在暗巷中反而如履平地。倒是身边的两个白衣少年步履艰难,这两个少年一个打着伞替吴澄遮挡风雨,另一个提着灯笼,他们自己都已经换了雨笠。虽然如此,不过是短短一段路程,两个少年的下半身几乎已经全部浸湿了,虽然都没有抱怨,却是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倒是吴澄虽然鞋袜也沾了水,衣衫倒还干爽,脸上反而带着轻松的笑意,丝毫没有烦恼的意味。
走到跌倒在雨中的两人身边,提着灯笼的白衣少年条理清楚地将眼前情势说明,吴澄一边听着一边轻轻点头,似乎心有所悟,侧耳听了片刻,取了一根银针,在邱生身上刺了几处穴道,虽然是看不见眼前的情形,但是下手之际却是驾轻就熟,完全没有一丝窒碍。
低低一声呻吟,邱生清醒过来,毫不意外地看到吴澄儒雅的面容,和那双黯淡的黑眸,他倒了一声谢,起身捡起双钩,施礼道:「先生,不知要如何处置子静公子呢?」
吴澄微微一笑,道:「子静公子虽然不是幽冀的一份子,但是他和世子殿下一见如故,和信都从前虽然有些误会,但是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再说殿下也有吩咐,不许我们再和子静公子为敌,彼此既然不是敌人,就是朋友了,朋友有难,本座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探杨宁的腕脉,触及杨宁冰冷的肌肤之后,两人都是轻轻一颤。吴澄是因为触手冰寒,杨宁却是自卫的本能。
匆匆检查过杨宁的状况以后,吴澄若有所思地道:「子静公子这是中了毒了,不过现在毒已经驱散了,这也是巧合吧,他在雨水中调息,虽然身躯受冻,但是这雨水却是最好的媒介,可以将他驱散的剧毒洗刷干净,不至於有余毒残留在身上,现在他正在使用密法调理血脉,大概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彻底清醒过来了。不过既然让我遇见了他,就不能任由他吃这些苦头,若是受了风寒,只怕也难免留下一些后患。这样吧,用我的轿子将他带回去,等我给我施一次针,开些药服下,再让他好好睡一觉,就可以完全康复了。」
邱生心中一宽,低声道:「先生仁慈,属下敬服,就让属下将他抱到轿子里吧。」
吴澄摇头道:「不必了,我好不容易用慑魂铃将他的外识封闭,你身上杀气太重,只怕惊扰了他,还是让我来吧。」
说罢吴澄上前伸手将杨宁抱起,随手解下大氅,将杨宁湿透的身躯裹住,两人身躯接触,只觉得这少年身躯颇为单薄,想到这少年的身世,吴澄不禁微微一叹,转身向巷子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