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事实上,这是中华大陆近百年以来最寒冷的冬天。【作者按:地球自十四世纪初进入小冰期,在中国的响应十分强烈,体现为全国各地的普遍降温,到十四世纪末开始变得尤为明显。因冰期一直延续到清朝,故又称“明清小冰期”】
北平的这个冬天不但寒冷,来得也比往年更早。呼啸的西北风从遥远的蒙古草原吹来,仿佛黄金家族对昔日荣耀的最后一次回眸,让一场十月份早早降下的初雪,落在这蒙元王朝再也回不去的故都之中。
瑞雪兆丰年,初雪不但是祥兆,更是一桩喜事。若是换做往年,北平城的居民定然万人空巷,前往城内城外各处名胜踏雪赏霁,一片太平盛世的热闹祥瑞。
今年的初雪同样让北平城的男女老少涌出家门,然而与往年不同的是,他们不是走上街头,而是走上城头,他们脚下面对的也不是结了冰的永定河,而是曹国公李景隆率领的五十万大军。
耿炳文北伐兵败之后,曹国公李景隆接任大将军。九月进驻德州,整编兵马共计五十万,开始向北平推进。十月初十,李景隆攻克卢沟桥,兵至北平城下。恰逢燕王朱棣前往大宁府与宁王朱权会晤,北平只余下燕王世子朱高炽驻守,可谓危若累卵。
李景隆率五十万南军将北平城团团围困,并在北平九门外都修筑了坚固的堡垒,同时他还在郑坝村设下九座大营,作为进攻的依托。他不但马步兵编制齐全,更有数十门火炮配合攻城,几天攻城战下来城墙已是残破不堪。
面对如蝼蚁般架起云梯往城墙上扑的南军,燕军在城头上与南军展开殊死拚杀,伤亡十分惨重。值此危急存亡之际,北平城的数万百姓自发涌上城头,基於对燕王的爱戴,他们在风雪中卷起满是补丁的衣袖,挥舞着菜刀和板砖,与爬上城墙甲胄鲜明训练有素的南军搏斗。
这些助战的百姓甚至不乏女子与孩童,他们有的在城墙上下奔走运送伤员和木石,有的则干脆亲自上阵,与敌人战至一处——这其中自然就包括朱清筱。
经过几个月的练习,朱清筱操作蓝枫送她的四轮车已是驾轻就熟,在城墙上左右进退,灵活异常。
她尚是首次见到如此大的战争阵仗,四处飞溅的鲜血和震耳欲聋的火炮声喊杀声环绕在她的周围,随时都有战友或敌人在她身旁倒下,人命贱如草芥。她强压住心头的恐惧和紧张,手持一把诸葛弩穿梭在城头的防线中间,见到快被突破的疏漏就补上去,使用弩箭攻击敌人,待一把弩五支箭射完也不管射中或没射中,马上退到友军身后重新装填,然后再回到前方,忙个不亦乐乎。
燕王府的名医告诉过她,她腿骨上的伤已然愈合,可以尝试下地行走,虽然可能还有些跛,未必行走如常,日常的活动却已无碍。但她太习惯也太依赖这辆四轮车了,不愿也不敢尝试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蓝枫笑她缺乏勇气,她却自嘲地道:“勇气有什么用,站起来又能做什么?还不是在这遥远的北平城里,混吃等死。”
不远处的张辅使一杆丈二长枪,被五个南军战士围在中间,大战正酣。张辅穿一身暗银柳叶甲,身后一条鲜红色的披风在凛冽的西风中飘卷起老高。他身旁的燕军战士都已倒下,只余下他一人死死守住这一段的城墙。他一声不吭,把长枪舞得上下翻飞,时而若蛟龙出海,时而如飞龙在天,虽然以一敌五,却依然不退寸步。
然而任张辅再是英勇,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伴随着刀光一闪,他一时不察下竟被一名小校砍伤了左臂。鲜血洒落在披风上,比披风更加鲜红。
张辅狂吼一声,长枪贴地横扫,将砍伤他那小校扫得滚倒在地。朱清筱银牙一咬扣动机括,弩箭飞射而出,却是偏了几分,落在小校的耳边。
众南军这才发现有人在侧,却又见是个姑娘,为首一名伍长狞笑道:“原来燕逆已衰到派娘们上来打仗了吗?还是个跛子,兄弟们给我抓了她,回去有的乐了。”他此话一出,本来滚在地上的小校立时弃了张辅,往朱清筱处扑去。
“你快走!”张辅大喊一声,枪影攒动向那伍长攻去。另三名小校见张辅攻过来,分从左右攻他两肋,另有一人则以短刀砍他后腰,与伍长形成四面包夹之势,把张辅牢牢钳制在原地动弹不得。
朱清筱见有人朝自己扑过来,再想摇动四轮车后退已来不及,娇叱一声道:“你别过来!我要放箭了!”
那小校欺她女子胆小,不但不退反而大呼大叫地一个飞跃向她猛扑,朱清筱情急之下一闭眼,把诸葛弩上剩余的四箭连珠射出。其中三箭都落在空处,只有最后一箭因为她持弩不稳向上扬了一下,正射中那小校的肩窝,小校登时一个趔趄,鲜血直流。
另一边那伍长见小校负伤,命其他三名小校与张辅缠斗,自己往朱清筱处走来。
朱清筱吓得脸色惨白,急叫道:“别过来,你走开!”
“臭娘们还敢伤人?”伍长先看过小校的伤势,确认无大碍后谨慎地向朱清筱迫近一步,忽然举起大刀,一刀往朱清筱迎面砍去。
“妈呀!”朱清筱惊叫一声,猛地从四轮车上翻下来,滚倒在地,紧接着就听“哗啦”一声,她的四轮车已被伍长砍得稀烂。
这时张辅身边没了伍长,压力骤轻,以一敌三大展神威,一枪架开周围一个小校,然后一脚蹬在他的胸口上,把他直接踢下了城墙。
另两个小校先是吓得一呆,旋即一齐扬刀,往张辅身上砍去。张辅后退一步,把长枪原地一插,整个人撑着枪杆飞身而起,一记旋风双飞腿踢在两个小校的腕上,把二人手中的刀都踢飞出去。
张辅落地后反手再抄起长枪,一记横扫千军,把二人扫倒在地,双双毙命。
方才肩膀中箭的小校趁机一刀砍中张辅的右胯,若非受伤使不上力,这一刀已要了张辅的性命。张辅大喝一声,长枪一记蠍子摆尾,枪尾扫在小校的太阳穴上。小校登时脑浆迸裂,瘫软倒地。
随即张辅只觉一阵头晕,踉跄了一步,险些握不住枪杆。
伍长此时再顾不上朱清筱,回身又扑向张辅。
张辅因失血太多浑身乏力,被伍长扑倒在城墙上,长枪脱手。伍长挥刀斩向张辅的咽喉,张辅一把抓紧了伍长的手腕。伍长的刀尖与张辅的咽喉近在咫尺,张辅的大手却如同铁铸,不让伍长的刀再做寸进。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那里,伍长无力将刀刺入张辅的咽喉,张辅也无力将伍长推开。但随着张辅伤口不断流出的鲜血,他又还能坚持多久呢?
张辅回头,猛地看见朱清筱还呆愣在地上,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小郡主,救救我!”张辅的话让朱清筱心中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已离鬼门关愈来愈近的张辅。
“小郡主,站起来。”张辅见朱清筱没什么反应,急地又叫道:“你旁边的地上有把刀,你捡起刀,把他杀了!”
“可我站不起来啊。”朱清筱沮丧地道,几乎是自暴自弃地用窍手拍击着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