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来,十三这个名字在道院渐惭成为一种昵称,用意表达亲近,并有荣耀的意味。
类似情形,道院早就有过,远的不谈,大先生是最为人熟知的一例。道院从未有过将教习做排名的传统,九尊高低也只在人们心里,不存在大尊、二尊之说。
大先生之所以比剑尊叫得更响,是因为人们觉得这个名字更能拉近距离,叫起来舒服。
修真世界等级森严,依据修为高低,每个人都有固定称号,被安排在会会移动的格子上,努力向上攀登。比如一家拥有大修士的普通宗门,门下通常分为十余个等级,上下之间相遇有着严格的礼仪规定,丝毫不容错乱。
这是秩序,用来维护宗门稳定的重要工具,马虎不得。
相比别的宗门势力,道院开明程度高得多,不管学子还是教习,出名的人均有类似绰号,区别仅在於知道的多寡,与蕴意褒贬。比如器楼主事,位高权重修为强大,因其脾性被学子们冠以“黑面神”的绰号,时间长了,其原来的名字竟被人遗忘。
这也是秩序,独属於道院、或者说紫云的秩序。
十年修行,百年漂流,经过一个世纪的打拚,萧十三郎拥有了自己的号:十三。
谷溪不知道这件事。
“十三?”
浑浑噩噩,谷溪只觉得这个名字、或者叫数字听上去很熟悉、很亲切,忍不住要想那会是谁,可又想不出来。
“十三,十三……。”
嘟囔几次仍无结果,谷溪用力抓抓头发,有些着急。
“十三是哪个?”
十八年封禁,谷溪半蜷的地上几乎没有移动,活脱脱像个泥猴子:心里觉得这个名字意义不凡,谷溪想得认真,抓得用力,残发凋零,混着灰尘泥土扑朔掉落,那张本就模糊的面孔仿佛被雾气遮挡住一样,越发看不真切。
“是你的学生,百年前大比第一,修习禁术的那个。”
莫师回答着谷溪的话,神情越发怜悯。
“师兄常和我说,十三是你最有出息的弟子,忘记了吗?”
“学生,百年,大比只是学生啊”
谷溪似乎记起了什么,同时被“学子”两个字触动,目光瞬间黯淡。
“有什么用呢。”
道院、乃至所有修士都明白一条至理,禁术是最容易上手、也是最难有真成就的一门分支,道院四楼,禁楼学子人数最多,偏又最为没落,极少出现大家。
原因很多,最根本处在於禁术本身。看书能够答疑解惑,炼丹能够提升修为,炼器能够增加战力;相比之下,禁术能做什么?
修为别想了,修禁修到极致,也不能帮修士提升境界:战斗方面,禁术对低阶修士而言作用巨大,一旦突破结丹关口、修士可运用法宝后,禁术便成为鸡肋般的角色,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禁术本质属神通,正常情形,修士突破化神之前,神通都不能与法宝相比。实际运用中,它更多用在对付那些失去抵抗能力的对手,防止其逃跑、生乱之类。
需求是导向,修士对禁术的喜好往往随着修为的提升而淡化,够用就行,不会苛求太多。仍以四楼做例子,其余三楼,入楼学子无不希望登临顶层,唯独禁楼不是这样,均把登上三楼作为极限,之后再无多少兴趣。等他们修行有成,回头再想修习禁道的时候,谷溪已没有资格再行教导之责,彼此同辈相称了。
这不是规矩,但关乎面子:让一名大修、甚至化神修士跟着大修学习,岂不成了笑话。
主掌禁楼数百年,谷溪见过无数学子,其中不乏天赋卓绝之人,只是很可惜,从无一人真正潜心修禁。道院规矩,修行自愿,任何人不得勉强学子修习那个门类:这便造成一种结果,谷溪主持三楼守候,见到人,教导一番,很可能没有下回。
修真残酷,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难在寻找名师,然而在紫云,在这个永远不缺少好老师的地方,在那个偏居一偶的角落里,禁楼主持的情形完全反过来,苦守数百年,满眼皆是奇才良才,竟无一名真正传人。
何尝不是悲哀。
这种情形持续久了,谁都难免失落惘然,谷溪从来都不是一个能看得开的人,脾性古怪难伺候,最令学子畏惧、也最最不喜与之碰面。如把四楼主持的成就、造诣、以及在学子中的印象做个对比,眉师第一无人可撼动,接下去,莫师威严、黑面神严厉,各有各的长短,各有各的支持;唯谷溪最不为人喜,方方面面倒数第一,无法动摇。
“糟老头子。”
“老疯子。”
“老怪物。”
连十三郎都能混出称号,谷溪又怎样例外,以上便是学子对谷溪的昵称但无亲昵,只有畏惧、甚或厌憎。
谷溪习惯了这样。本就心胸狭隘的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枯守中等候,性情越发孤僻,所为愈发变本加厉;有些时候,他根本毫无道理,变着法的“折磨”那些登楼学子。往日道院内,每日都有学子从禁楼里连滚带爬地诽出来,狼狈不堪,假如哪哭一直安静,反会成为稀奇事。
这种情形持续了很久,直到十三郎进楼。
一次巧合,一场偶遇,演绎一段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过程无需详表,十三郎以其独特的修禁方式引起谷溪注意,最终成就一段真正的师徒缘。
短短十年相处,谷溪变了很多:外域开放之后,丹楼封禁之前,禁楼极少见到学子被驱逐,难得听到令无数人恐惧咒骂的咆哮声。伴随而来的结果是,禁楼修行慢慢恢复,登上三楼的学子越来越多日渐兴盛。
百年时光,足够改变很多人,很多事:禁楼兴盛,主事教习名声日渐好转,但比较奇怪的是,人们只觉得那位古怪的老人脾气变得温和,却很难在其脸上找到开心的意思遑论笑容。
谷溪不再咆哮,不再愤怒无论求教的学子多么愚笨、看上去多么不争气,他都不肯开口训斥,而是一遍接着一遍重复,重复那些枯燥无聊的话。相比之下,这位老人叹息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开口,给人的感觉好像只剩下一口气:其脸上神情长年凝重,好像背后背着一座大山,疲惫不堪、但又一直坚持着忍耐着,不肯放下。
於是人们开始议论,谷溪快死了。
冲冲不能破境,这位主持一楼时间最长的敖习修为不足,寿元临近夫修红线:最关键的是,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状况丝毫没有搏命求活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