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玄龙侧脸眯眼偷望过去,只见来人约有五十出头,六十不到。周身装束的破旧邋遢之处,较两个小叫化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老化子生得身材短小,骨瘦如柴,双目内陷颧骨高耸,须髭连肋,发立如鬃。走起路来,上身前顷,缩颈埋颌,有衣薄不胜寒之状。脚下套着一双破草鞋,发出拍拖拍拖的怪响。
玄龙看清来人之后,连忙合上眼皮,微一侧身,做梦中转侧状,将头脸埋向墙角,这一来,既可避免被来人识破行藏,又可以定定心地聆察庙内将发生的一切。
老叫化进门之后,两个小叫化齐声喊道:“我们等你老人家等死啦,师傅。”
老叫化笑骂道:“不是醉死胀死么?等?等我老人家的两只酒葫芦是不是?喽,接过去呀!看你们两个这副贼相,嗨,大头,你的眼睛可放规矩点,少往那只羊腿上瞄,我老人家没有坐定之前,谁先流口水我就接谁。咦——”
老叫化咦了一声,庙内立即静了下来。约摸过了半袋旱菸光景,忽听老叫化哈哈笑道:“这个,我老要饭的经验最丰富。——一生顶顶痛苦的事儿,莫过於怀着鬼胎假睡觉。相公,你就起来吧。”
说着,呼的一响。玄龙感到一阵劲急的冷风,蓦然遍体而来,近身之后突又倏然退去,来也威猛,去也兀突,方自惊疑之间,老叫化忽又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回笑得比第一回开朗多了。只听他一面笑一面说道:“我还以为相公是我老要饭的同行呢,原来相公真是个落难公子呢。来来来,不嫌我老要饭的邋遢的话,我们就一起喝两口吧。”
玄龙见这位“摄魂叟”居然能从侧面看出自己是在假睡,心中禁不住又惊又佩。知道再也掩朦不住,这种风尘异人多结识一个也好。自己此次远上川东巫山独秀峰,如果能蒙以太极指闻名於武林的独孤子收录,三年五载之后,自己少不了也要在江湖上闯练,以后说不定还有仰仗这位风尘异人的地方哩,何况此人此次来到五台,是为了龙虎头陀和他爹的那柄盘龙剑,听刚才大头乞儿的语气,“摄魂叟”在此以前就似乎在打听他爹盘龙大侠的下落,他和他爹一定多少有点渊源。万一能从这位“摄魂叟”口里得到一点他爹的讯息,岂不更好。
想罢,也不再掩饰,翻身坐起,朝老叫化歉然地说道:“这位老伯真好眼力。在下实非有意如此。只因盘川短缺,不敢投宿旅店,以致打扰老伯清兴。老伯请便吧。在下适才已在外间吃饱,一时尚不感觉太饿。”
老叫化一面静听玄龙说话,同时双睛在凸覆的眉骨下滚动,精光逼人,听完,眼皮一松,又恢复了先前的那种猥琐之态,嘻嘻笑道:“相公口齿清晰,谈吐高雅,想必出生书香之家,难道是不屑与我等乞儿为伍么?”
玄龙连忙起身拱手逊谢道:“老伯说哪里话来,自古豪侠出风尘。老伯这等旷达豪狂的行止,在下钦佩犹恐不及呢!既是老伯刻意惠赐,在下也只好愧领一杯御寒了。”
老叫化这才乐开了:“对!这才像话。少年人,考究的见多识广,要饭的也在三百六十行之内,偶尔见识一番,亦不为过。大头,长腿,快,把酒匀开,把羊腿折成四份,咱们喝吧。噢,不行,你们俩贼孙子已经吃喝过一通,羊腿由老要饭的来分,你们两个,每人再得半根羊爪子已算是便宜的了。”
玄龙是个聪明孩子,既然有心结纳这位异人,便也豪不客气地抓着羊腿,捧着酒葫芦跟着他们师徒三人,吃喝起来。他爹赵大官人是在庄中有名酒中的家客,他受他爹的遗传和熏染,年纪虽小,平常喝个半斤烧酒,还不成问题。
老叫化见玄龙不拘行踪的又吃又喝,只高兴得不住地连连直打哈哈。他喝完了自己葫芦中的,又去抢大头的,抢光了大头的,又去抢长腿的,嘴里还不住地骂着:“就这样我老人家还算吃了大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