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弓悄声问我是什么,我摸了摸,似乎是印香罗,不过凑近闻了下,一缕香味都没了。
“印香罗是什么呢?”唐芊问道。
“一千多年前时兴於世的一种纱布,后来发展为云锦香绫和桃花醉,是一种很香很薄的布。”
“居然是一千多年前的,”她看向印象罗,“姑娘,这感觉像是进入了史册。”
我一笑:“我亦有同感。”
我很轻易的撕下一片残布,薄布腐烂疮痍,没什么异样特别的感觉。
“田掌柜,”玉弓伸手轻撩着那些碎片,“什么样的地方会挂这么多布呢?”
“祭祀,国典,陵墓,宫殿,还有一些招魂巫阵。”
“现在什么都闻不到了,”唐芊说道,“不知道它原来会是什么气味。”
邓和回头,淡笑说道:“印香罗只是一种称呼,织布时用秘术可将各种气味掺入其中,不一定就是香料。譬如一千多年前,掺的最多的,是祭祀用的招魂香,对吧,田姑娘。”
“嗯,”我说道,“不过这些布染得不是招魂香,招魂香里面必会添加沉曲香,而加了沉曲香的印香罗,不可能腐烂成这样。”
一路过去,两旁全是这样的纱布,不知走了多久,前面似有一个人影,正在缓步走来。
我的脚步停下,看着渐渐走近的人影,是个女人,一袭玄色的单薄衣衫,周身笼着黑色轻烟,邓和手中的中天露蓝光照出她的枯槁容色,干瘪精瘦,头顶斑驳,稀疏垂着几根长发。
她很平静,似乎没有看到我们,不疾不徐的走着。
我看着她走来,看着她经过,我转眸看向其他人,他们已停了下来,都在看我。
“怎么了?”杨修夷低声问道。
我拢眉,他们……看不到她吗?
这时,前面又有人影走来,跟她一样的速度,很缓很慢。
快到我们跟前时,她停顿了下,抬眸朝我看来。
近似於骷髅的眼睛,黑洞洞的,眼珠子在枯黄的眼眶中,只有一星很淡很淡的芒光。
她看了我一眼,便将目光收走,缓步离开。
“姑娘?”唐芊唤我。
我朝她看去,说道:“没事,走吧。”
越往前面,这样的“人”越多,它们像是闲逛,又像是没有目的,在这条长廊里缓慢游荡。
有“人”迎面而来,有“人”与我们同一个方向,空气里很安静,只剩我们的脚步声。
绝大多数都是女人,只有屈指可数的男人,这其中,我在角落里看到一个男童。
他蹲的地方很隐秘,捧着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在啃,在我过去时,他抬头望来,冲我阴阴而笑,齿缝中沾着干巴巴的腐肉。
他没有要伤害我们,更没有要过来的打算,我便只当一个过客,不闻不问不再看。
小半个时辰后,漫长的甬道终於行到尽头。
我迈上台阶时停顿了下,回头朝身后甬道看去。
不明白这些“人”从何而来,又为何只有我看得到它们。
“你心事颇重,是看到了什么吗?”杨修夷的声音忽在我身后响起。
我看着幽黑无光的甬道,心念百杂。
我现在的神识捕捉到的一切很浑浊,因为此地戾气煞气着实强盛,但在这浑浊之外,这些“人”的任何气息,我都捕捉不到。
“我看到了很多鬼魅,”我说道,回头看着杨修夷,“它们也能看到我,但它们不理我,视我若无存。”
“鬼魅?”
“嗯,我确定是鬼魅。”
他双眉轻拢,看向甬道:“为何我没有觉察到一丝一毫。”
“似乎只有我可以,”我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往下走去:“我回去看看。”
“别,”我拉住他,“不耽误时间了,我们先离开吧,这个点该是大家睡觉的,现在应该都很困了,我们早点回去。”
他看着我,神情认真,说道:“你是否以为我们离开,便可以回去五邑城?”
“那……不然呢。”
“不会是五邑城了,哪里都有可能,也可能会离开凡界,去往六界或者六界之外的荒海。”
我一愣,呆呆的回看着他:“当,当真?”
“嗯。”
不知为何,这一瞬间,我的心底似掀起了惊涛。
我心心念念想要离开凡界,但真的得知有这种离开的可能,却让我觉得……害怕。
我看向唐芊,玉弓,还有那边邓和,楚钦。
“只是一种可能,我尽量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杨修夷说道,“不用担心,有我在。”
我用了一些时间让自己恢复平静,点点头:“好,我们先走,这里面的鬼魅无关紧要,只有我看到便只有我看到吧,它们对我的存在,表现的也并不在意。”
他的黑眸朝里面看去一眼,落回我脸上:“方才与卿萝打斗,伤的可重?”
我避开他的视线,朝前面走去:“走吧。”
“初九,”左前臂忽的被他轻轻握住,他低声说道,“若是撑不下去了,我可以背你。”
“不用,”我回头看他,抽回自己的手,认真道,“前路福祸未知,你要保存好体力,如若有恶战,我们都要拚尽全力。”
说完,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转身往上走去。
长长的石阶走完,上来后仍然是座空旷殿宇,不过与前面的两座大殿完全不相同。
紫星悬挂於北空,十二根巨大石柱支撑天地,地上铺着平滑方石,方石之间的纹洛古朴厚雅。
除此之外,空荡荡的,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朝东边看去,紫星所照的明光下,视野极为广阔,天尽头似乎有一个深渊,深渊对岸隐约有一座宫阙。
“我去那边看看。”我说道。
“等我。”杨修夷跟上来。
走了许久,终於到崖边,果真是深渊,宽二十丈有余,一条丈宽的栈桥通往对岸,对岸一片宽敞,数十阶白玉石之上,两座巨大的石碑矗立左右,司洛华春纹密布其上,九曲百转间仿若妖缠的骸骨。
宫阙通体白色,威严森重,檐角垂铃,大门是关着的,威严森冷。
我回头看向杨修夷:“我们要过去吗?”
他的眼眸看着那两座石碑,说道:“碑上所刻,轮回之境。”
我望回那两个石碑,愣道:“轮回之境……在这里?”
“你还记得?”他朝我看来。
我点点头。
我十三岁那年,整个七月和八月,望云崖上每日皆有客来访,聊天时不断提起“轮回之境”四字。
我问师公,轮回之境是什么,他笑说,不过数千年前的古老传说,至此便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了。
后来还是杨修夷同我说的。
据传,轮回之境前有万骨枯洞,轮回之境后有千盏凶灯,而轮回之境里,各种修罗鬼魅萦绕盘浮,随时屠吞人心。
而轮回之境,是一道百丈长的镜壁,如似一座水晶长廊,会如临水照花般,照出一缕魂魄的累世罪孽,像画卷似得漫延铺陈,所有的阴暗杂糅皆无处藏身。
那些你最不愿曝於光天化日下的罪恶一面会凝为一缕虚影从镜中走出,他会摧毁你的心智,滋长你的心魔,吞噬你的善念,顷刻间让你所有的正直良善灰飞烟灭。
诚然,比起任何洪水猛兽,妖魔邪魅,一个阴暗,可怕,罪孽的自己才最叫人骇然惊恐,更何况,这个自己还会将你对他人所做的恶举回报到你身上。
世上有无心智坚不可摧之人?
我不知道……
我抿唇,余光朝杨修夷望去。
他的前世会是什么?
若他前世做过偷蒙拐骗之事,他定是不愿意将这些呈於我们面前的吧。
不过,想想也不太可能。
我信因果善报,杨修夷今生惊才绝艳,光明磊落,璨似熠熠星辰。他前世,前前世定是浩浩汤汤的清朗长河,万流奔海才汇聚今世之耀,又怎会是市井巷尾之流,偷鸡摸狗之辈?
不过却这些之外,轮回之境里还会有他生生世世的慈爱父母和挚爱的妻子吧。
我收回目光,望向身前深渊,回荡的崖风吹拂着我披散的头发。
倘若,杨修夷回想起了上辈子的良配,上上辈子的良配,他们情深意重,海誓山盟,相濡以沫,许愿生生世世皆在一起,那,他会不会转头去寻找她们的转世?
诚然,这都是杨修夷自己的事了,我已决意离开他,那么他今后与谁一起,有多少个孩子,其实都不该我管。
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邓和他们追上来了。
杨修夷同邓和说那石碑上所刻的字,邓和一时沉默,而后他对楚钦和唐芊,还有玉弓他们,解释了一番何为轮回之境,他们也沉默了。
良久,唐芊开口说道:“一定要过去吗?”
我朝她看去,在想要不要让他们先留下,我先去里面看看怎么回事。
至少,我是一缕孤灵,这轮回之境再如何恐怕,它对我也没用。
崖边的风越来越大,我裹紧身上的斗篷,正准备说话,一声鸟鸣蓦然乍响。
我忙抬头,之前所见的那一只玄鸟忽的出现,拍着它燃着火焰的翅膀朝我们冲来,一团巨大的焰火自它嘴中喷出,杨修夷立时蕴剑冲去,一道横宽百丈的天澜紫璧瞬息出现在我们的浮空之上,挡住了迎面扑来的汹汹火舌。
玄鸟的两只利爪撞击在晶壁上,它怒吼鸣叫,拍翅离开。
紧跟着,结实的大地轻微一颤,传来铁链挪动的声音,沉如闷雷,一只带着巨链的大掌攀上远处深渊的崖边。
它往上一撑,一只蓝色的凶狞巨兽露出脑袋,张嘴咆哮,獠牙尖长,比我整个身子都还要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