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盛世,西楚无战事,边疆有琐事,琐事便是十万大军驻守边境防边境匪患入楚。
张明月披衣而出,不缠腰带,只露出大半个胸膛。左手楚刀在手,出了草垛便看到战马如洪流,杀声震天,这些人当真只是匪患?
什么时候匪患也能如此有规有矩?
将军与营长齐出,一里外马蹄声声,最少也有二三百人,伙夫老卒持刀而出,却被少年人拦在身后。
“人年纪大了,行动不便,这些事情交给我们就是。”
对於少年人这分明是嘲讽又透露关心之话语,老卒不以为然,一双长年累月拿菜刀的手此时握住楚刀颇有几分四不像感觉,怎么看都应当是一个静等天命的老卒才对,全然不像如同独臂小老头儿那般风采奕奕。
“我还不是你这么大年纪过来的,没什么可怕的,若要说怕,就怕临死之前不能多拉几个马贼垫背。”
“马贼?莫非老头儿你真以为眼前这些家伙是如同马贼?你见过如此训练有素的马贼?之前我杀了那么几个走散家伙的时候便感觉有些不对头,我并不认为这些家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少年人紧握楚刀,青筋毕露。
“是不是马贼或又是不是乌合之众都无关紧要,既然来了这边疆,即便是仙人来犯都是一样下场,我薛字军中从无贪生怕死之辈,即便是老卒也当如此,你也不用如此护着老刘,生而为兵,唯有战死在这片蛮荒之地才能算得上是回家,我们都应如此。”
薛平川果真如入边关之前所说并不曾给张明月一丁点特殊照顾,算来算去这也差不多是在入边关以来两人第二次接触,只这第二次的接触才分明感受到眼前这身为西楚国柱男子的肃杀之气。
银枪在冷月之下褶褶生辉。
“只有战死,没有老死。”
将军说完这不过八个字翻身跃马,银枪在前,其人在后,冲向那二三百训练有素马贼。
营长手握名刀跨上战马,照例压的那黑马嘶鸣一声。
“你二人在此等候,不可放一人入关。”
本应坐镇指挥的一军之主都如此身先士卒,张明月虽并不愿在此坐山观虎斗,奈何那一句不可放一人入关如千钧大锤一般砸向胸口。
身后关门小镇不过是一群老弱妇孺,若这些身强马壮马贼但凡有一人冲去了小镇都将会是灭顶之灾。
素来与那营长对着干并且留下豪言壮语的少年人头一次如此慎重的回答一句。
“张明月在,则关在。”
两匹堪称薛字军最强壮战马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激射出去,转眼便冲散洪流,只见银枪先行,洞穿五六马贼之后将军紧随其后抽枪开始无情杀戮,至於抢走了张明月名刀的营长虽无薛平川一般身手灵活,但胜在每一刀下去都有强大罡气,虽裸露胸膛竟是半点兵器都不能进,说是留下张明月与老卒二人后方不能放一骑入关,但两个高手之下哪儿能有活下来一人的道理?不过四五十个呼吸二三百马贼便尽数倒下,有三五人肝胆俱裂夺命而逃,却被将军手中一杆宛如长了眼睛一般银枪钉死在地,一番大战下来少有完整之躯。
少年人松了手,不知何时那柄楚刀之上已经有了不少汗液。
“很失望?”营长身跨战马归来一脸玩味。
“不失望是假的,我也想尝试一番这些马贼究竟有多厉害,希望下次你不会把我留在后方坐看你们在前面厮杀。”
张明月还了楚刀,月色正明,二十里外杀声依旧在继续,也不知今日这一战又会有几个熟悉的面孔长埋黄土。
“有你上场的时候,只希望你到时候不要被吓破了胆才好。”
继营长之后,将军身跨明明是白色此时鬃毛已经变成红色的战马徐徐归来。
“你也看出来了?”
薛平川冲营长这样问道。
“这么明显若是看不出来肯定是假的,从前我们镇守边疆剿灭的是匪患,如今匪患已不单单只是匪患,恐怕接下来一波还会比一波强,将军麾下虽有十万兵马,但也禁不住如此消耗,应该派遣使者向皇帝求助才是。”
营长丝毫不避讳这等军机被一才入边关不到一月的少年人知道,张明月甚至感觉此话像是专门说给他听一般。
只见将军薛平川继败给老爷子之后第二次忧虑道。
“非是我不愿请兵,只因如今北魏边境吃紧,西域雄狮虎视眈眈,几月前昭阳公主奉命前去北魏洽谈此事,说的便是借兵的事情,我西楚皇帝陛下二十年前为了西楚百姓,减赋税,缩小了军用开支,这样百姓虽得了好处,奈何军队从四十万缩减至如今二十万,边境分了十万,想必接下来另外十万将奉命前往北魏,此等时候,昔年退伍士兵大多已是花甲之年,就算能凑起来也战斗力大打折扣,非得是出来送死而已,算来算去,我边境十万兵马或能补充,但远远入不敷出,而这个胆子,薛平川就算是死也得扛下来,哪怕我边境战至最后一人,都不可放一个蛮夷入关。”
“如此说来,那我们看来还真得战死在这边境不可。”
营长摇头笑道。
“若是这样,那老子的婆娘与孩子领了抚恤金岂不便宜了其他男人?”
“怎么?想老婆了?若是这样,我可以批准你回乡看看。”
“那倒不用。”
这位身重两百斤平日里嫉妒让张明月厌恶的汉子爽朗大笑。
“都说温柔乡,英雄塚,我他娘的可不想回乡一趟再来边境时浑身软的刀都提不起,到时候这姓张的小子岂不真要了我的命?不好不好,这家归不得,老婆若是耐不住寂寞就随她去,只要对我儿子好就行,每个月俸禄还是直接送到老子家乡。”
这位最不像营长的营长与最不像国柱的国柱大笑着离去,不过半个时辰功夫二十里外便没了动静,再回来时五百士兵背着大概二三十具屍体,只见活着的士兵谈笑风生依旧将死去的士兵摆放在火堆前,篝火似要燃尽,有人加了柴薪,顾不上身上血污继续烤肉聊天谈笑风生,并不时拍拍那些死去将士的躯体。
偶有残肢断臂都会被活着的士兵拿来缝衣针小心翼翼缝上,让张明月意外的是这群草莽汉子居然能将缝衣裳这种女人才干的活儿做的像模像样,有人五脏六腑流了一地,会被塞进去,有人没了头,便寻来头颅给缝上,几十具屍体竟然没有一具少了哪里。
“你这小子他娘的老是埋怨很久没回家了,现在好了终於如愿了,明天就有人带你回家。”
“老三啊,瞅你这鸟样,活着窝囊,死了也窝囊,这下可便宜你那家乡跟别的男人跑了的婆娘了,十两银子啊,好几年都花不完。”
“要我说刚刚你那一刀劈的地方就不对劲,哪儿有拿刀砍别人腿的,打仗嘛,怎么利索怎么来,你就朝那些狗日的脑袋砍就行了,多砍上几个头就顺手了,到时候保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
张明月不去靠近这些才经历了生死之战便又谈笑风生的士兵,只静静坐在远处观望。
边疆生活一向如此,士兵们大多数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没读过几年书,也说不来那些慷慨激昂的送别辞,有的不过是一些粗俗不堪却又饱含真挚感情的笑骂。
说是为国而死未免有些太过冠冕堂皇,不过是为了那几两银子,又或是为了这帮共同出生入死的兄弟而死罢了。
在这大战之后的一夜,整个营帐弟兄都无眠,直至天明篝火燃尽。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又何尝不是送兵千里终须一别?
这些士兵战死他乡都没有棺材安葬,家中若是有人尚在,便烧了骨灰送回故乡,若是没有便战死在哪里,埋在哪里。
张明月一夜未合眼,即便是那平日里只晓得烧水做饭的老卒也强撑着睡意熬了一夜。
“人都说花甲知天命,我都活了六十一岁依然不知天命在哪里。”
老卒不知何时悄然来至少年人身旁。
“在很久以前,我还跟你一样大的时候,第一次上战场,不怕你笑话,我当时差点吓的尿裤子。”
老卒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少年人听。
“那个时候啊,那群马贼是真没有人性,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十来岁的姑娘都不放过,我是农民出生,没有你这么好的身手,不知道何为武道,只知道打仗不过简简单单一个道理,你站着,敌人躺下,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面对敌人时竟然连提刀的勇气都没有。”
“有个老兵躺在血泊中,还有呼吸,他眼神灼灼看着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想回家,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带他回家。”
老卒轻叹一口气,眼神落寞黯然皆有。
“因为我找不到他的腿,没了腿还怎么能回家,再后来,我真正成了这边防军一员,见过了太多生生死死,人来人往,昔年的老弟兄已经走的差不多了,我也有预感,我似乎也要走了。”
“江山代有新人出,待我们这些老不死的都走了之后,这边关就交给了你们这年轻一辈,有句话我希望你记住,人可以死,我虎狼关绝对不能放一敌入关。”
听不来老卒这等大道理,他张明月从前无非只不过是一个负刀走江湖的刀客而已,机缘巧合之下才到了这边关,他非楚人,没有责任与义务来守护这片疆土。
如果说非要做一些事情的话,也无非就是为了这群看似讨厌实则可爱的士兵罢了,至少,这群人儿应该被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