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
房门口发话的人,是金盖地金大爷。他身旁站着的是金燕子上官万堂。这两人手上分别拿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这两把匕首正分别抵住另外两个人的咽喉上。受到挟制的两个人,正是英枫英棋两姐妹!应人喜别无选择。虽然他知道在放开他们会主之前,两姐妹当不致受到伤害。但是,伤害是一回事,凌辱又是一回事。金盖地和金燕子上官万堂这两个家伙,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他们一定非常清楚,他们施之於两姐妹的轻薄举动,他这个小喜子绝不会当着两姐妹面前,也在桑情阿姨身上采取同样的报复手段。两姐妹白璧无瑕,他不能让两姐妹受到任何一点屈辱。应人喜放开了手,但剑尖仍然指着桑情阿姨的要害,只要他发现这件交易有一点不公平的地方,他相信仍可凭短剑之利,置这位天龙会主於死地!桑情阿姨虽然获得自由,但并未移步走开。她知道应人喜的想法,她也不愿冒险。
金盖地和上官万堂押着两姐妹走进石室,大家相互选择了一个对彼此有利的位置站定。应人喜问两姐妹道:“你们有没有受伤或是被点穴道?”两姐妹同时摇头。应人喜又转向金盖地道:“好,你们放手,我带她们走!”金盖地转望桑情阿姨。桑情阿姨点头。接下来是个扣人心弦的紧张场面。桑情阿姨和英枫英棋姐妹,同时缓缓后退。桑情阿姨退向屋角。英枫英棋两姐妹则退向房外隧道。这是江湖上很少见到的一种人质交换方式,也是一种最容易发生悲剧的人质交换仪式。双方只要任何一方存心不良,便会立即转为一场大混战。应人喜双目如电,毫不放松对方三人每一个人的神情动作。结果总算还好,那位桑情阿姨大概认为这三个小儿女人单势孤,成不了气候,以致始终未做冷袭或截留的打算。
应人喜俟两姐妹走出石室之后,这才面对着桑情阿姨等三人,倒退着跟了出来。那口短剑仍在他的手中。这口短剑系三绝书生英照远当年受赠於关外某一异人,为英家传家之宝,他当然没有交还桑情阿姨的理由。方才,桑情阿姨不敢蠢动,她所顾忌的显然多半便是为了这口短剑。她应该比别人更清楚这口短剑的威力。眼前这位天痴老人的传人,空着一双手,她尚且奈何不了,如今大局易势,剑已到了对方手上,她当然更犯不着去以身试剑。应人喜退入隧道,三人立即加快脚步。经过几度转折,三人很快便由一处秘密出口升登地面。这便是这种地下宫室的好处。桑情阿姨虽然和英枫英棋两姐妹同样清楚地道共有几处出口,便由於出口太多,纵想追袭,亦不容易。英枫英棋两姐妹一路无语,直等到进入山后一座密林,两姐妹这才突然相拥而泣。应人喜没有上前劝慰,因为他深深了解两姐妹此刻的心情。他一直等到两姐妹泣声转弱,悲痛稍稍平定之后,才慢慢走过去,以手臂轻轻搂住英枫的窍腰。到了目前这种处境,他已不必再在小英棋面前掩瞒他们的情感了。
他向英枫问道:“你们两姐妹的武功,应该不在金盖地和上官万堂之下,养心堂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英枫揩拭了一下眼角道:“我们中了阿姨早就设计好的圈套。”发生这么一场大变故,她居然仍喊桑情阿姨为阿姨,足见这两姐妹心地真是忠厚得可怜。应人喜问道:“什么圈套?”英枫道:“她大概预料这次一定会跟你翻脸,而又缺乏必胜的把握,所以,当我到达养心堂之前,小棋即已被制,而他们就以小棋的生命安全,威胁我不许反抗。”应人喜又转向英棋道:“你又是怎么被他们制住的?”英棋恨恨不已的道:“还不是那两个死不要脸的丫头干的好事。”应人喜道:“哪两个丫头?”英枫代为解释道:“是桑阿姨身边的两个丫头,一个叫‘金菊’,一个叫‘玉春’,两人武功都比小棋差不了多少。”应人喜点点头,将那口短剑交给英枫道:“这是你们英家的宝物,你好好收着。今天它差点要了我的命,不过它最后解救我们,也是很大的功劳。”两姐妹到这时才突然想起应人喜手臂上的伤口,急忙撕下裙摆,为应人喜包紮。包紮妥当后,英枫显得有点旁徨的道:“喜哥,现在我们怎么办?”应人喜道:“别担心,一个人只要有勇气和毅力,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现在我先带你们去见两个人,其余的事,等我静下来好好的从头想一想!”
§第七章 清除异己
仲冬,十一月。朔风初起。大地肃杀。快活林开始供应羊肉,酒也由梨花露换成洋河高粱。懂得享受的人,都知道菜肴应随季节的变化而更换,而一个真正懂得享受的人,更知道酒也该因气候的转移而有所不同。有些美食专家,甚至每吃一道不同的菜,都会换上不同的酒,而且先后都有一定的次序,不容混淆。腥羶油腻,宜配烈酒。核果鲜蔬,宜配淡酒。咸辣重味,宜配酸酒。小炒熏烤,宜配甜酒。酒可以由淡而烈,不宜由烈而淡。酸淡可以互易。甜辣不宜共餐。至於一个人若是懂得花前月下该喝什么酒,雨骤风狂该喝什么酒,以至什么样的心情该喝什么酒,面对什么样的人该喝什么酒,那便是酒中之仙了!
无情刀客吕六奇一向甚少喝酒。他不喝酒的原因,是因为他希望时时刻刻都能保持清醒。他那口雁翎刀,经常都抹得洁净明亮,锋口也经常保持着平整锐利。他要他的人跟他的刀一样。像这样的人,日常生活,当然谈不上什么享受,不过,这位无情刀客虽不嗜酒,却并非点酒不沾;他的生活方式尽管严肃,却并不虐待自己。黄昏时分,当黄字大厨房送来一大碗红烧羊肉,一盘蒜烫老豆腐,一盘蟹油蒸咸菜时,他居然从床底下摸出一小坛酒。大厨房里知道他并不喜欢喝酒,平时很少替他送酒来。这是他自备的酒。一种普通人别说没有见过,恐怕连听都很少听过的“肥”酒。一般酒,多半是米粮所酿制,只有这种肥酒是肉类酿造的。酿造这种肥酒的方法很特别,只有云贵苗疆少数苗人懂得。如果让你知道了苗人酿制肥酒的方法,你可能会恶心得把胆汁都呕出来。可是说也奇怪,酿造成功之后的肥酒,却呈一片鹦哥绿,香气扑鼻,浓醇无比。没有人知道吕六奇这一小醰肥酒是哪里弄来的。只是,很明显的,碰上这种寒冷的天气,再加上心情欠佳,这位无情刀客似乎又要小小的破一次例了。
吕六奇从床底下拿出酒坛子,同时自床褥边沿顺手这抽出一根银针。快活林供应酒食,当然不必担心会有人下毒过。但是,他是个小心的人。他的外号叫“无情刀客”,这提醒他,既然他能对别人“无情”,别人自然也可以对他“无情”,进食时多一道手续,可保人安心安,并花不了他多少时间。吕六奇将银针抆拭干净,插入羊肉碗,隔了片刻,才将银针拔出。银针明亮如故。吕六奇望着手上的银针,自己也不免觉得有点好笑。江湖上在酒食中下毒算计别人,全靠利用一种偶然的机会,才会奏效,像他们这种快活林的长客,如果也来这一套,岂非幼稚之至?就在吕六奇正待收起银针放回原处之际,这位无情刀客脸上的笑容却突然僵凝。僵凝成一种可怕而难看的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