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看到她的脸颊多了一块污迹——这门框是脏的,墙也是混杂着稻草的黄土墙。她躲在那里自然要将自己弄脏。不但脸脏了,连身的白衣也脏了——从扇来到现实世界这么短短一小会儿,她不那么干净、崭新了。
但刘凌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实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已经习惯有法宝护全周身。她永远一尘不染、超脱世俗。即便曾经在渭城的驻所将一个不听话的修士轰杀成满院的血肉沫子、从其踩过去,她的足底也是干净的。
“你还给我重塑了肉身——”她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异样。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情绪很快过去,她又问,“你为什么给我重塑肉身?”
“不是我的本意。而是另有人做了这事。不过你要说是我的功劳,也的确是我的功劳。”李云心平静地说,“你现在的肉身,是我的龙宫当塑造出来的六欲劫身——六欲,来自我的六欲。”
“我从前的确可以断这个过程。但一则,我不想得罪某位高人。二则,我的母亲是官月。你知道官月吗?”
刘凌皱眉想了想,不说话。
她变得很谨慎、很小心。她身从前那些除尘、淡泊、从容全消失了,现在的她像是一个受惊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对待每一件事。
“这么说你不知道。”李云心笑了笑,“简单地说的话,我母亲有当今双圣的稀薄血脉,我自然也有。这意味着我和道统有些亲近的关系。但我不想要这种关系。我还了道统一些人情——其也包括你——然后我们要各走各的路。”
“我如今是妖魔了。”
凌空子怔怔地听了,怔怔地看他。
似乎修为消失了,她的脑筋也没那么清楚灵活了。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妖魔?”
但李云心已经转了身,推开柴门。
刘凌冲疑一下子,叫他:“你要去哪里?!这是哪里?洞天的人呢?”
李云心停住脚步。顿了顿、扶着门再转身:“这里是渭城南边十里处的翠岗。以后是你的家。渭城里的人已经死光了,以后你会过得很苦。”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子。因为看到刘凌的脸露出怪的表情——
她先略茫然地往四下里看了看,然后缩了缩脖子。接着下意识地抱住双臂、皱眉,退后一步去。
一阵夜风正吹过。
李云心低叹一口气,看着她:“这种感觉叫做冷。”
他又摇摇头,伸手在扇面一抹,扯出一床红艳艳的薄被来,递给她。
刘凌没有接。
李云心便将薄被丢在地,道:“君山的东西。不是凡物。冬天可以御寒。”
又取出一只银酒壶,手指动了动撕成几块丢在被子:“你应该知道的,这叫银子。用来买东西。这些是一两银。”
刘凌用迷茫的眼神看他做这一切。然后身子再缩了缩,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叹口气:“你还没有意识到,嗯?”
“好吧。这样同你说。”
“你之前是死掉了的。雪山气海被废,肉身被毁。神魂则藏在音铃里。这意味着你的修为全没了。”
“然后你本该做鬼修——用你的什么执念变成个疯疯癫癫的鬼修。但有高人用我不清楚的法门为你重塑肉身——是用我的七情六欲,为你造出来的六欲劫身。”
“这意味着你本身是欲望的化身……以后你会慢慢体验得到。但说到修行的话——你从前修行的法门要绝情弃欲。可你如今的身体压根没法修行。所以说你眼下是一个普通人了。”
“至於道统……”李云心同情地看着她,“我和昆吾子在一起待过一段时间,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解,做了一些交换。其间谈到许许多多的事情,甚至包括他座下几个虚境道士的生死。”
“然而直到他离开,也没有提到过你。因为现在的你对道统而言……一则,你失败了。二则,你在失败的同时毁掉那样多的法宝。如果你还有修为,也许他要带你回琅琊洞天问罪。”
“但如今你已经是一个修行都不再可能的世俗人,连问罪这一步也可以省略掉。道统希望你在世俗安安静静地活着,或者安安静静地死去。或者说压根不在乎你怎么样……也许你还会有遇。但至少现在——”
李云心看着她:“没人想要记得你了。”
刘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似乎有些能理解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又没法子全部理清楚。她眼神慌乱,眼睛眨了又眨。嗓子里像是被塞进一块炭,干得像是要冒烟。她在许久许久之后才说出一句话,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要说的话:“……在这里?”
然后她转身往四周看了看。
这是一个在荒郊野岭的、在月光下的破败院落。
“这里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因为不知道你自己对此有没有什么概念——”李云心看着她,“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在如今这时代作为一个漂亮的女人……尤其是一个对很多事都不了解、且没什么财富、势力的漂亮女人,是非常非常危险的事情。”
“对於世俗人来说这世界有许许多多死还要可怕的事情。所遭受的痛苦包括但不限於生理、心理。 但渭城附近,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这里是死地。以后会有人来,但要在很久很久的以后。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先适应作为一个世俗人的生活。”李云心转了身,走出门,并且将柴门轻轻推了。
“希望你可以活得久一些。这世界其实很有趣。”
刘凌颤动着嘴唇大叫起来:“哪里有趣了?!哪里会有趣?!”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前抓住李云心的手,身体当那些因为先前的茫然不知所措而被压抑起来的情绪都爆发了。她歇斯底里地朝李云心大叫:“到底还有什么办法?!你一定还有办法!怎样才能重修?重修?!”
但李云心的身躯如此坚硬,以至於她的指甲缝当渗出了血迹来也没能在他的手留下哪怕一个白印儿。
李云心抬起手甩开了她——她此时的力量对他而言如此微不足道,仿佛手只是搭了一根蛛丝。
“你可以死。”他冷静地说,“再死一次,成鬼魂。或许机缘巧合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成鬼修。你可以试一试。”
刘凌怔住了。半天没有说话。
李云心摇了摇头,转身踏着月光离去。
如果是从前的凌空子,在听到他那一句话之后会毫不冲疑地将树枝戳进自己的脖子。
但现在的刘凌已经失去了一切——包括从前她的修为所带来的骄傲、冷静、超然。
像是陷进了泥潭里。
世界总会在你悲惨的时候……令你变得更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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