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这两天特别忙,忙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白家正有一件莫大的喜事:大女儿素洁要出嫁了!
男婚女嫁向来是一件大事,尤其对於白家这样没有儿子的家庭来说,自然是更加重视,何况未来的女婿据说是远近闻名的薛太尉。
薛太尉可不是普通的人物,虽然只做了短短几年的太尉,却成了方圆两百里屈指可数的富人。至於他的财富,恐怕连他自己都算不清。别的不说,就说杭城以南那上万亩的土地,单是地租收入就够养活几百口人的大家庭了。
新女婿能够拥有那么多的财富,白得财自然是一百个满意,一千个满意,尽管按照媒婆提供的生辰八字,薛太尉的年龄稍微大了点,可是对於一个成功的男人来说,年龄大上几岁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白夫人本来还有些不满意,可是一见黄金千两、珠宝两箱的彩礼,顿时变得眉开眼笑,嘴里冒出来的全是一个“好”字,至於女儿女婿是否般配,早就被扔到爪洼国去了。
素洁刚刚十五岁,却已出落得花容月貌,婀娜多姿。
这两天她一直老老实实呆在闺房里,尽管内心深处很想知道未来的夫君究竟长得什么样,可是却偏偏无法开口去问,甚至连问问自己的母亲也觉得很丢人。她只能呆呆地坐在窗前,一个人瞎想八想。想到担心处,双目痴迷,神情萧索,形如一只待宰的羔羊,显得那样的无助,那样的惹人怜惜。
等到迎娶的那一天,薛太尉也没有亲自前来,只是派了两百多人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抬着花轿来了。
白员外和夫人见来了那么大的迎亲架势,笑得合不拢嘴。
早已梳妆打扮好了的素洁哭哭啼啼地上了轿,心头一阵紧张,一阵恐惧,同时还有几分憧憬,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素贞还是小姑娘的性子,叫嚷着要去看姐姐拜堂,结果被白夫人骂了回去。
许仙被逼着挑了一担酒,摇摇晃晃地跟在迎亲的众人后面,从白家一直走到三十里外的薛府。
这些人半晌午就出发了,直到天快黑才赶到地头。
许仙已经累得眼冒金星,手足发颤,几乎连站也站不住了。
好在薛家毕竟是大户人家,当即招呼这群迎亲的人就餐,每人发两个雪白的馒头,还有几桌多是荤菜的酒水,算是招待得很丰盛了。
等到两个馒头下肚,许仙的精神才稍微好了一点。要知道,他早饭就只是吃了个半饱,然后饿着肚子在太阳底下跑了大半天,别说他这么个半大孩子,就算壮年劳力,也不一定能顶得住。
素洁早已被迎进房去。原说是酉时拜堂,如今才是申时,整个薛府就已经人满为患了。
许仙自觉素洁对自己有恩,虽然只是偶尔施舍一个馒头,也足以令他感激不尽了。所以自从大小姐订亲开始,他就发自内心地求神拜佛,希望上天赐给她一个好夫君。这次他决定趁着拜堂的功夫好好瞧瞧新郎官,同时将风风光光的景象记在心里,回去将给别人听,尽力帮素洁宣扬一番。再说,素贞也可能会问起姐姐拜堂的事,若是到时答不出,那该多扫兴?
不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薛府上下到处花灯照耀,明如白昼,彩雾蒸腾,笙歌大作。大厅外面鞭炮挂有好几十串,每串都有丈许长。吉时刚至,那么多的鞭炮同时点燃,劈啪之声宛如密雷怒轰,加上萧鼓齐鸣,人声嘈杂,整个府邸别提多热闹了。
许仙拚命挤到门边,探头相里张望。只见新娘素洁蒙着盖头被搀扶出来,身形苗条,体态曼妙,如同风摆荷叶一般。可是许仙怎么看也看不见新郎官在哪。大厅正中只有一位身着红衣年过七十的干瘪老头,手足乱抖,颤颤巍巍,左目已盲,右目正色迷迷地望着嫋嫋婷婷走过来的新娘,一张脸笑得仿佛裂开的树皮一般。
耳听宣礼官高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许仙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看见“夫妻对拜”时出场的的确是那个惹人恨的干瘪老头,他才感到心中一痛,难过得转过头去。
他已经不敢再看了,更不敢想象素洁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老头已经风烛残年,偏偏人老心不老,娶了个刚刚十五岁的黄花闺女,他心里自然舒畅极了,可怜素洁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就要被人这样糟蹋。
这是一个崇尚礼教的时代,身为女子必须三从四德,从一而终。如果说像素洁这样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被一个大自己六十岁的干瘪老头摧残是一场莫大的悲剧的话,那么要是老头过上三两年忽然死了,其情形不更加可悲?那样叫年纪轻轻的素洁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活活地守一辈子寡?空有钱财又有什么意义?
许仙越想越觉得悲愤,心中早已把白员外夫妇骂了个狗血喷头:“为了钱财将女儿往火坑里推,简直不是人!是畜牲!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骂着骂着,他越来越觉得难以理解:“白家又没有儿子,留下那么多财产做什么?要说给小女儿素贞做嫁妆,鬼才相信!退一万步讲,即使素洁不是亲生女,也不该对她这样刻薄吧?难道说两个老杀才想将财产带进管材里去?”
眼见拜堂结束素洁被送入洞房,空留满屋红烛在默默地流泪,许仙的心里像压了重重的铅块,又像覆盖了厚厚的寒冰。他生怕会听见素洁号啕大哭的声音,不得不当夜离开了薛家,一口气赶了二十多里。
然而一想起白员外夫妇的刻薄,他的心里就更加愤恨,连白家的门也不愿入,就在荒郊野外睡了一宿。
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醒来觉得浑身难受,筋骨疼痛,就像散了架一样。
他知道自己可能受了潮湿地气的侵袭,这下说不定要大病一场,於是跌跌撞撞回到白家,心想:“即使死了,也要将晦气带给这两个老不死的,窝囊他们一番。”
可是没想到,这时候白员外与夫人却不在家,家里只剩下素贞和几个下人。
许仙糊里糊涂地跑进自己的窝棚,一进屋就倒在了稻草堆起的炕上,随后浑身滚烫,很快便烧得人事不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期间,他只记得迷迷糊糊地被人灌了半碗水。醒来的时候,一摸头上还有块被水浸过的毛巾,炕沿上依旧摆放着一碗饭,却不知是谁这么好心,肯在他病时伸手照应。
等到身上的热力一过,他才觉得腹中饥饿,於是吃了那碗饭,又修养了好大一阵,觉得力气恢复了些,这才扶着墙缓缓起身,慢慢走到门口。
“许仙!”随着一生脆脆的呼唤,白二小姐风风火火跑了过来:“你好了?我让人给你留了碗饭,你吃了没有?”
许仙心中感激,答道:“谢谢,我已经吃过了。”正待多说两句感激的话,一抬头看见素贞小巧玲珑平和妩媚的面容,还有那双真挚的眼睛,他忽然梗住了,心里顿时想起大小姐素洁。
素贞见他不说话,一双眼睛却在呆呆地望着自己,不由得狠狠瞪他一眼:“看什么呢?我有那么好心?告诉你,我是想让你早点清醒,快点讲讲阿姐成亲的情形!”
许仙更加难过,紧咬嘴唇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已经有点湿润了。
素贞天生聪明,一下子看出不对,当即上前摇着他的手臂:“快说!阿姐怎么样了?她现在开心不?姐夫长啥样儿?是不是非常高大威武,还是特别的儒雅风liu?你快说啊,哭什么?要死了,喂,喂!快说……”
许仙心中替素洁委屈,愈加不肯实说,被逼了好久,才说了一句:“挺好的,我是为大小姐高兴……”
素贞狠狠在他背上敲了一记:“挺好的还这么开不了口,你……你不是喜欢阿姐吧?”说完有些不好意思,一双眼睛却在许仙面上转来转去,想知道自己是否猜对了。
许仙顿时哭笑不得。
一连三日,白得财夫妇都不见踪影,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白素贞也不知道,她只知道父母走时赶着马车,带了不少的金银,说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做一场十分重要的买卖。
家主人不在,对於家奴和下人来说,日子显得特别好过。许仙很快就体会到这一点。他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干活,再也不用忍饥挨饿地忙碌,而是难得享受这分清闲,所以病体恢复得很快,没几天就完全好轻了。
白家的钱财虽然积累了不少,可是雇用的下人却不多,除了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嬷嬷之外,还有两个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长工。这几天,大家都有说有笑的,过得别提多开心了。
一直等到第五天黄昏时分,白得财夫妇才乘着马车回来。远远望去,只见他们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看起来气色极佳,似乎生意做得不错,而且没怎么承受鞍马劳顿之苦。
白素贞连忙跑过去,围着马车转了一圈,想知道父母究竟带回什么新鲜的玩意。
许仙和两位长工也走了过去,一面打招呼,一面各自探头瞧向马车,准备帮着装卸货物。
车内的东西并不多,也可以说是一目了然,除了一个直径尺许的花盆,里面长着一丛碧绿的葳蕤般的植物之外,还有一个大大的水瓮,只是盖子盖得严严实实,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许仙自知搬不动水瓮,正待伸手去捧那花盆,不料却被白得财挡了回去。
白得财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一面说着“我自己来,让开”,一面跳下马车,亲自捧起花盆,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后院走。看他那缓缓迈步谨慎小心的样子,就像抱着初生的婴儿一般,又像花盆里种着的是金枝玉叶,生怕万一掉下来会摔坏了。
后院原有一个小小的花圃,那本是大女儿素洁种植秋菊的地方。如今尚是夏季,距离花期还早,秋菊还是青青幼苗,可惜已然物是人非,秋菊依旧,种花人却不在了。
白得财在院子里端详了半天,忽然出手一股脑将秋菊拔个精光,却将那碧绿的葳蕤般的植物连带着泥土从花盆里移了出来,极为小心地种植在花圃中央土壤最软的地方,然后亲手在周围加了一圈带刺的篱笆,这才暂时放了心,随后指使许仙和两个长工去搬马车上的水瓮:“小心点!小心!千万别摔倒。若是洒了一滴,我打断你们的狗腿!”
两个长工答应一声便去搬那大大的水瓮。许仙力气有限,只能去打打下手。好在那两人很有力气,根本用不着许仙帮忙,就将水瓮抬进后院,一直抬入白得财夫妇的卧房里。
白夫人早将一块厚厚的蒲团放在门后靠墙脚处,吩咐两人:“放这蒲团上,轻点放,小心!哎……别晃……你个混帐,没吃饭吗?若是溢出来,我劈脸给你三个嘴巴……”
许仙心中不满,暗道:“什么圣水这么金贵?看你们紧张的!”
白素贞早就耐不住了,撅着嘴问道:“娘,那是什么东西?是不是给大姐回门准备的美酒?有没有给我的礼物?”
白得财猛一摆手:“去!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什么?要什么礼物?没看见大人在忙?”骂得素贞眼泪汪汪,他忽然一转头,瞪着许仙等人,声色俱厉地道:“我告诉你们,这不是酒!不能喝!谁要敢偷喝一口,别想见到明天的太阳!”
三人连连点头,其中一个长工显得很是实诚,说道:“是,是,我们知道了,请问主人还有何吩咐?”
白得财挥挥手:“去吧。从今而后,若是不得传唤,谁也不准踏入后院一步!”
三人又答应了,然后转身往外走去。
许仙刚迈出屋门,忽听身后传来白得财独特的声音:“许仙,你等等。”
他以为主人要问起女儿婚礼的事,於是回过身来,准备一五一十将当时的情景讲述一遍,顺便替素洁鸣不平。
白得财眼中的神色颇有些诡秘,同时也有几分兴奋,招手让他走近些,压低了声音道:“你去拿个大点的木桶,跟我出去一趟。”
许仙见外面天色已晚,心中奇怪这时候出去干什么。
自从被收为家奴之后,他已经被被指使过不知道多少次,知道若有冲疑便会招来一顿臭骂,於是闻言二话不说跑去找木桶,然后跟着白得财往外走。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了很久,直至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大地。此时已是六月下旬,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天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白得财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取出火把点上,领着许仙继续前行。
大约又走了快一个时辰,一连换了五根火把,终於来到一个黑沉沉的山谷中。
眼见快到地头,白得财忽然吹熄了火把,摸着黑悄悄往前走。他似乎对此地很是熟悉,即使没有火光也影响不大。
只是这一来就苦了许仙。他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前迈步,连摔了好几个跟头,甚至还有两次一头撞在树上。
走着走着,许仙忽然听见夜枭凄厉的叫声从近在咫尺的树梢头响起,然后是一声声狼嚎的哀鸣从远处的丛林传过来,同时一阵冷风扑面而至,吹得他头皮发麻,浑身乱抖,莫名的冷意瞬间从心底升起。他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连滚带爬地紧赶两步,跟在白得财身后怯声问道:“主人,我们这是到哪了?”
白得财闻言略微放慢了脚步,轻“嘘”一声:“山阴乱葬岗!杭城周遭最大的乱葬岗!噤声,莫吵着正在休息的朋友们,否则你别想出去了!”
许仙吓得毛骨悚然,心头“扑通、扑通”乱跳,只想掉转身子拔腿就跑。可是刚刚迈出一步,便被主人拉住了衣领。
白得财两只眼睛放出绿光,声音低低地道:“好好听我吩咐!回去我不会亏待你的。若不听话,哼哼!”说未说完拉着许仙继续往前走。
许仙一面失魂落魄地迈着步子,一面偷偷四处张望。
不知何时,一弯残月已经爬上云端,幽幽的月光照得树林阴森森的,耳边不时传来阴风刮动树叶的声音,劈里啪啦地乱响,风声鹤唳,树影摇曳,那感觉比起刚才的黑灯瞎火还要恐怖得多。
越往前走,地势越来越低,周围绿莹莹的鬼火渐渐多了起来。鬼火辉映之中,可以看见很多高高低低的坟头,还有一堆一堆的白骨骷髅,重重叠叠,鬼影瞳瞳
又走了一会儿,在一处鬼火最集中的地方,白得财终於站定身子不再走了。
许仙惊恐不安地望向四周,发现周围的地势都比较高,只有自己立足的地方地势最低,看样子正是山谷的中心,同时也是屍骨最集中的地方。
这年头,到处兵荒马乱,一个不巧,诺大的家族便会死伤殆尽,财产被一抢而光,屍体或者被草草掩埋,或者被扔在像这种无人的山谷里。每到春天狂风吹过之后,掩埋极浅的屍骨没会暴露出来,连同地面上到处乱扔的枯骨,一点一点被吹到了谷底。所以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掩盖着无数的冤魂。
一想到这些,许仙的心就禁不住怦怦乱跳,生怕自己一脚踩在那些不知名的冤魂头上,要是被人家死缠着不放,那可就惨了!
正在魂不守舍的时候,忽然之间,一只干枯的手臂从身后伸过来,掩住他的口鼻,又一只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身子!
许仙浑身乱颤,牙齿咯咯直响,手足酸软,连挣扎的力气都消失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下要死了,要死了!”
这个时候,身后却传来白得财阴阴的笑声,“借用几滴新鲜的童子血,滴在木桶里。帮我这个忙,欠我的五十两银子就可以减免一半,如何?”不知何时,他已经趁着许仙走神的工夫悄悄靠了过来。
听到白得财熟悉的声音,许仙心中的恐怖稍微减轻了一点。可是略加寻思之后,他的心里更感到害怕了:“老家伙可不是什么善人,半夜三更来到坟地,鬼鬼祟祟的,肯定没安好心!”
“一滴血十两银子,这事够划算了!”白得财可不管他怎么想,一把扯过他的手来,露出森森牙齿在食指上咬了一口,“忍着点,别叫!”一边说着,一边滴血在木桶里。
许仙痛得龇牙咧嘴,可是却不敢发出声音。
白得财绿油油的目光越来越亮,似乎能够在这幽暗的月光下看清周围的一切。他并没有十分为难许仙,只滴了两三滴血,便将其放了,同时抖手将其扯往身后,低声吩咐道:“无论你听见什么,还是看到什么,都不可大惊小怪!知道了吗?”
许仙一面怯怯地点头,一面用力捏紧破损的手指,想要阻滞血滴的渗出。
白得财将木桶轻轻放在地上,一手擎出面小小的皂角旗,迎风用力挥舞,同时口中念念有词:“阴风吹过万魂游,枯骨无定任漂流;三声喝令疾疾疾,一指飞灰随我走……”
话音未落周围的鬼火忽然大盛,影影瞳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争先恐后扑向木桶,同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
许仙偷偷往后挪动脚步,恨不得三步两步逃出坟场,可是遍地都是枯骨野坟,他双足发软,想跑偏偏跑不动。
一阵阴风吹过,白得财退后两步,手中的皂角旗挥舞得越发急了,口里的令词变成了低声尖啸:“疾!疾!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