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那人已经到了地头,前进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从快步如飞地往前急掠,改作沿湖缓缓兜起圈子。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冬日的太阳似乎也怕被冷风吹到,早早地落下山去,只在西天留下一抹红霞。那抹红霞也没能持续很久,只是片刻工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幕很快降临,周围一片肃静杀。
那人向四周瞄了一圈,然后忽然腾起身子奔向无人的荒野。
梁祝二人不敢大意,急忙从后面紧紧跟着。
三人穿林入谷,一阵急奔,大约过了盏茶工夫,来到一处树木稠密的地方,到处都是合抱粗细的苍松翠柏,还有一些遮天蔽日、密不透风的榕树,仿佛进入幽深的洞府一般。
又行里许,那人忽然停住了脚步,站在一排根须相连的榕树前轻呼:“三娘,我回来了!是我千槐啊!您老请开门。”
稍停片刻,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来:“真是千槐?你前日传信回来,说是得到一件佛门奇物,真的得手了吗?”
千槐躬身答道:“启秉三娘,弟子幸不辱命。卧底十年,终於不虚此行。”
话音刚落,密不透风的榕树忽然往两边分开了三尺,仿佛打开了一扇门户,门户里是一个身着玄衣的老妪,枯如树皮般的脸上生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再往里看则有些石桌石椅之类的东西。
千槐一面往里走,一面问道:“我师傅和诸位师伯都到了吗?”
老妪双目紧盯着他,道:“他们早就来了,说是肚子饿,外出觅食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东西在哪?快拿出来瞧瞧!”
千槐奔进去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笑道:“三娘先让我喝口水再说!我一路奔波,口干得要命,快把您老的阴阳泉拿点来喝喝。”
老妪瞪他一眼,却也没有责骂他什么,只是转头吩咐:“小倩,去拿我精心炮制的阳泉酒来,为千槐接风洗尘!”
一个柔柔的女声答应道:“是,这就来了。”
此时那道树缝并未关闭,梁山伯犹豫着要不要飞进去,可是看那树枝繁叶茂,密不透风,又恐进去后出不来。
英台心中害怕,连忙将他拉住,凑近他耳边道:“别进去,先听听这些人说什么。”
山伯点点头,不敢再往里闯。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苗条、容貌清丽、年约双十的女子走出来,手里捧着酒具,轻移莲步走到千槐身边,小心翼翼地帮他倒酒。
杯尚未满,那只倒酒的窍手已经被千槐握住,想挣也挣不开,只能转头向老妪求救:“姥姥……”
老妪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道:“你跟我时间不短了。老呆在屋里也不是办法,该当出去见见世面。千槐是教主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本派未来的希望。若是能跟着他,将会是你的造化。”
小倩身子扭动了两下,似乎不太情愿,可是挣又挣不脱,只好任对方轻薄。
千槐得意地“哈哈”大笑:“妹子别怕!三娘说得不假,跟着我真的是你的福气!你修了这么多年,身上集聚的全是阴气,连一分阳光都不能见。我可是本派极少数阴阳兼修的人,嘿嘿,你知道其中的好处了?”
小倩闻言睁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老妪还帮着对方说话:“不错!教主连本派至宝‘还阳丹’都给他服了!要不然他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来去如飞?哼哼,连我老人家都不敢呐!”说到这里竟似有几分不满。
千槐听得明白,“嘻嘻”笑道:“三娘过谦了,您老哪用得着服什么‘还阳丹’?凭着自己精修千年的功力,只要不是烈日当头,哪里去不得?您老有所不知,师傅令我服下丹丸,可不是什么好事!他让我肩起重任,为本派建功立业,却令我拜在老和尚门下,整天端茶倒水伺候贼秃,那个苦啊,多少年没有风花雪月!小倩妹妹,你别不信,我可是守身如玉的好人呢!”
老妪上下打量着他,说道:“你一去十年,带回的东西在哪?”
千槐面现得意之色,解下背上背着的包袱,取出一个大红的袈裟来。
袈裟普普通通,既没有镶嵌宝石,也没有织以金丝,然而却能放出淡淡的佛光!红光隐隐,十分温馨,令洞内阴霾沉沉的感觉一下子减轻了大半。
霎时间,耳边传来一声惊呼,小倩紧闭着眼睛拚命挣脱千槐的手,掉头向树荫深处跑去。
乍见袈裟,就连乔三娘也吃了一惊,禁不主后退两步,怒道:“千槐,你拿这东西回来做甚?想要害死本门弟子吗?你难道反了不成?”
千槐将袈裟平摊在石桌上,得意地抚mo着道:“这可是佛门至宝啊,我一去十年,就弄了这么件宝贝回来……”
乔三娘怒道:“一件穿了几十年的破玩意,怎么是宝贝了?你要不说清楚,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就算你是教主的徒弟也不行!”
千槐左顾右盼,笑道:“师傅怎么还不回来?他若见了这件宝贝,高兴还来不及!”
听他这么说,乔三娘皱着眉头深吸一口气,准备上前仔细观看,瞧瞧袈裟到底有什么古怪。
梁祝二人在外面静静地瞧着,心里也是十分好奇。
正在这时,林内忽然变得阴暗了许多,一股冷风从背后吹来,迫得他们急忙闪身躲在一株十分高大的松树之后。回头看时,却见一个身材极高的巨人领着十余人走过来。那些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其中包括两三个老翁、四五个妇人,还有几个年轻人。年轻人手里则各自提着一些猎物,有的是野猪,有的是猎豹,还有一个赫然提着个断了胳膊的人!
巨人用力吸了吸鼻子,眼中精光连闪,向周围望了望,说道:“奇怪,我怎么闻到生人的味道?”
一个稍显年轻的女子笑道:“教主啊!您太过虑了吧?怎么可能有人来到这里?方圆十里都是我们的领地,无论是脚下的绿草,还是头顶的枝叶,都是我们的手足,除非来人脚不沾地,手不攀援,或许能够接近此处。”
山伯听得心中一惊,急忙将靠近松树的英台拉开了一些,同时将身形缩成指甲大小,隐藏在浓浓的夜色里。
巨人只是冷哼一声,然后领着众人进入树缝之内,一眼看见摊在石桌上的袈裟以及站在旁边的千槐和乔三娘。
千槐见了赶紧上前拜见,一面兴奋地叫道:“师傅,我为本门立此大功,该得到什么奖赏?”
巨人只是轻哼一声,也没问别后情形,而是径自上前查看袈裟。
旁边几个老者也都围上去看,几个年轻人则只能远远地看着,似乎抵不过袈裟发出的佛光。
大红的袈裟上以浓墨写就很多字。
巨人一眼看到顶上的两字标题:“‘贤劫’,什么意思?”
再往下还有一段话:“千载之前,有劫‘庄严’;千载之后,有劫‘星宿’;千年之内,有劫曰‘贤’!千佛竞出,万鬼沦落,故而又名‘善劫’!”看到这里,众人都皱紧了眉头。
看起来,这像是佛门精心设计的策略书了。
然而佛门又有什么法子,能令“千佛竞出,万鬼沦落”呢?
千槐看着众人十分震惊的样子,越发显得得意起来,笑道:“师傅,你看徒儿多有先见之明!当年一下山就拜在维摩大师聂承远的门下,苦候十年,终於得到了这个机会。聂承远千里奔波赶到金山寺,拜见刚刚从西域回来的神僧法显,法显给了他两件宝贝,一件是本金箔织就的厚厚的经书,据说里面的经文十分难懂,连他自己都不能全部明白;还有一件就是这件袈裟,据说上面的字迹乃是由参加灵山的菩萨根据佛祖之言纪录下来的,时间不超过十年!”
巨人抬头看他一眼,只是点了点头,旋即低下头去接着往下看。
只见袈裟上写着:“十方三世尽虚空界一切诸佛,归命忏悔,至心忏悔。所谓六道果报,种种不同形类各异,当知皆是业力所作。所以佛十力中业力甚深,凡夫之人多於此中好起疑惑。行善之者触向轗轲,为恶之者是事谐偶,谓言天下善恶无分。如此计者皆是不能深达业理,何以故尔?经中说言,有三种业:一者现报,二者生报,三者后报。现报业者,现在作善作恶,现身受报。生报业者,此生作善作恶,来生受报。后报业者……”
看到这里,众人无不摇头笑道:“全是废话!如今都什么年代了,还弄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只能偏偏小孩子而已!”
巨人更是嗤之以鼻:“说得不错!对於我们圣门精英来说,追求的目标就是今生无限的享乐!至於死亡之后,谁管它洪水滔天!”
千槐见众人对着袈裟取笑不已,似乎自己费尽心机得来的宝贝竟是废物!禁不住叫屈:“师傅,再往下看,下面还有呢!”
巨人又低头往下瞧,却见下面文风一转,词句变得通俗了很多,语气却显得十分凌厉,大意是说“眼见世上坏人越来越多,好人越来越少,佛祖准备改变六道轮回的管理制度,将原来的‘一罪一罚’改作‘一罪三罚’!就是说除了保持生报和后报的强度之外,还要加强现报的幅度,特别是将现有的天劫次数加强一倍!从‘四九天劫’,改为八九七十二次劫难!从而减缓心术不正之人修真的速度,达到扶助正气、建立人间乐土的目的。”
看到这里,众人全都面色大变,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巨人一下子勃然大怒,骂道:“卑鄙!无耻!老和尚欺人太甚!无法凭着修炼胜过我们,就想着投机取巧改变规则!他奶奶的!仗着手中有点小小的权力,竟然如此对待我们圣门!气死我了!”说着双手用力撕扯袈裟,恨不得一把将其撕成粉碎!可是不知何故,那袈裟竟然十分柔韧,撕了几下竟不见功。
旁边站着的一个年轻人还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关键,问道:“教主,天劫增加一倍又怎么了?我们不是有避劫之法吗?”
巨人怒不可遏,一把将石桌掀翻,同时将袈裟甩出数丈远,怒道:“避劫,避劫,避个鬼劫!凭什么佛道两家都能光明正大地四处招摇,而我们圣门却只能小心翼翼地潜伏在阴暗的角落里?这难道公平吗?你个傻瓜,避劫之法并不是回回有效,一旦不灵你就等死吧!”
众人听了禁不住连声怒骂,一个个显出义愤填膺的样子。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耸着胡子道:“我们不能任人宰割!必须采取行动,设法显示圣门的实力,逼佛祖改变主张。”
一个双目俱盲的汉子恨恨地道:“什么改变主张!以我之见,就应该联合圣门各派高手,发动新一轮的‘圣战’!彻底推翻佛道两家的通知!”
此言一出,几个年轻人当即兴奋起来,纷纷叫道:“不错!”
“刺槐公说得对极了!”
“多少年了?现在的江湖太平静!简直能淡出个鸟来!再这样暗无天日下去,冲早要把人憋死!”
“如果不能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下,还不如轰轰烈烈的死去下地狱!”
听着年轻人慷慨激昂的叫声,几个老妇面色却显得很晦暗。她们显然对所谓的“圣战”心有余悸。
乔三娘更是皱紧了眉头。想起当年自己一败再败的惨状,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於是紧着摇头:“不成的,上一次的‘圣战’就输得不明不白,这次可不能乱来了,先得瞅准了才能下手。”
先前说话的白发老翁道:“上次我们实力不弱,本来一路顺风,高奏凯歌,若不是许逊那厮从天庭借得兵来,我们早就赢定了!如今许逊不在,说不定有门儿……”
话未说完,就听乔三娘叱道:“谢逊没了还有张逊、李逊……只要天庭还有兵闲着,就不会坐视人间乱象不管。除非……除非圣门各路人马同时动手,千军万马围剿天兵,才有几分成功的希望。”
千槐极力想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抢着插言道:“弟子以为,如果现在动手,圣门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们只知道圣门的情况,并不了解佛道两家的情形。经过这么多年,佛道两家都有很大的变化,涌现出不少的年轻高手。我觉得,如果能等到三教盛会之后,每家的实力都清楚了,动起手来底气才足。”
巨人一直在榕树下走来走去,此时听了千槐之言,忍不住赞了声“好!”,然后道:“圣战的事不是我们这些人所能决定的!还是设法层层上报,看看上面的意见再说。柳四娘!”他转头吩咐一位静立在旁年约五旬的妇人:“请你动用千里传音之术,将袈裟上的字一个不漏地通知圣门各派,同时将千槐的话附在后面,就说是我云杉的意思!”
千槐面现得意之色,只觉得自己终於露了个大大的脸。
妇人答应一声,弯腰捡起袈裟,转身出了榕树的树缝,向着不远处一株苍老的柳树走去。
夜幕阑珊,黑雾沉沉,林内显得十分冷清。然而袈裟却能一直不停地发出淡红色的微光,并不因为四周浓重的阴气而有所减弱。看来端得是一件佛门宝贝。
柳四娘虽然修行多年,却也有些畏惧那淡淡的佛光,故而只是伸出小指轻轻钩住袈裟的一角,任其像旗帜一扬飘荡在身后。
山伯眼见对方恰好经过眼前,袈裟只在距离自己不足三尺的地方,立时心中一动,真想伸手将其抢过来!可是眼见不远处就有那么多的魔门高手,周围又是遮天蔽日的树木,只怕抢过来也无法逃脱,因此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实在无法想象!这时候,一直静静观望的英台忽然动手了!只见她眨眼之间身形暴涨三尺,一把将袈裟捉在手中,同时对着山伯娇斥:“快走啊!”说着展翅向外飞去!
山伯本在跃跃欲试之中,见状闪身就走。
他见英台急切之间来不及将袈裟收入袋中,生怕硕大的袈裟会被树枝勾住,於是赶紧飞上去帮她收好。
正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啸音,似狼嚎,如鹤唳,又像人死之前发出的一声惨叫,听得人浑身发麻,毛发根根直立。
啸声过处,周围的树木、花草忽然动起来了,各自摇摆着枝叶,仿佛忽然生出无数双手臂,在空中乱舞乱摇。
只是一霎那间,英台已经看不见出去的路,只觉得眼前现出重重帘幕,又像有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铺天盖地笼罩过来!
再一转眼,却见十余个魔门高手都已经围了上来。
耳边响起乔三娘肆无忌惮的尖声狂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嘿嘿,还是个女娃,好啊!正好收过来给小倩做个伴!千槐,下面看你的了!”
千槐往后缩了缩身子,笑道:“有师傅和诸位师伯在,哪里有晚辈班门弄斧的道理。三娘,这里是您的地盘,还是您老亲自出手吧。”
乔三娘眼中发出凌厉的寒光,口中念念有词,发出奇怪的“呜呜”声。
时候不大,周围的树木全都疯狂地摇曳起来,尤其是梁祝二人身旁的树木,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竞相伸出手臂去捉两人。
英台被逼得不停地左躲右闪,蝶影在树枝之间飞来荡去。那些树枝看似来势凶猛,不过却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山伯紧紧跟在她的身侧,一面飞一面察看出去的道路。
他见头顶全是密不透风的枝叶,脚下却有一条数尺宽的通道,弯弯曲曲不知道通往何方,於是急飞两丈,领着英台沿着通道往前飞去。
“什么人啊,胆子不小!”
“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众人正待腾身去追,却见乔三娘摆了摆手,神态轻松地道:“不用急,他们会回来的。”
时候不大,果然看见两只蝴蝶又从另一个方向飞了回来!那通道竟然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处!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眼见蝴蝶距离很近,乔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张口喷出一股乳白色的烟雾。
烟雾带着一股浓烈的甜香,迅速将蝴包裹其中?
千槐大概作惯了下人,时刻不忘拍马屁的好处,大声叫道:“三娘好厉害,迷魂之雾一出,看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乔三娘默不作声,探手摸出一个小小的葫芦,拔起塞子向着掌心倒了几滴液体,然后又是深深吸一口气,旋即猛地吹了出去。
一股淡黄色的烟雾升起来,微微有股酸味,就像闻到发霉的隔夜饭,又像刚刚腐烂的人肉发出的气味一样。
众人见了黄雾齐齐退后一步,生怕自己被卷入其中。
千槐再次夸张地大道:“三娘,这才几年不见啊!你连腐骨之烟也炼成了,好厉害!晚辈佩服得五体投地!”
乔三娘眼见梁祝二人在迷雾之中飞来窜去,然而却始终无法摆脱迷雾的束缚,於是“嘿嘿”一笑道:“迷雾算什么?若是由教主出手,早就擒住这两个家伙了,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山伯将众人的话听入耳中,心知眼前的烟雾必然有毒,然而自己却没有办法。他既无法长时间闭住呼吸,也不能找到捷径急速飞出去,眼见形势越来越不利,头顶笼罩着密不透风的树叶,脚下是无数蠢蠢欲动的花草,四周更有看不透的烟雾,仿佛处於天罗地网之中,禁不住连连叫苦。
英台却不管那么多,眼见通道走不通,於是腾身而起向上飞去。
无奈头顶却有无数的树枝连续不断地拍打下来,逼得她左闪又避冲不上去。
白发老翁见了,远远地叫道:“千机门的小子,不要再挣扎了!赶紧交出袈裟,饶你们一条小命!”
山伯闻言一愣,心道:“什么千机门?他说我们是千机门的,此话怎讲?”
见两人没有反应,白发老翁又道:“我跟你们教主也算有一面之缘,交出袈裟饶你们不死!不要怕,仔细说起来,大家都是圣门一脉。只不过,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跑到我们玄阴教的地盘来!还敢动手抢我们的东西!”
山伯和英台依旧不理不睬,懒得出言辩解,只是一个劲想法往上飞。可惜往上飞的路困难重重,好半天才腾起丈许距离,头顶依旧是无尽的树枝树叶,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