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为卫兄多年未竟的夙愿着想,已经指点了一条明路,认为惟有如此,才可化解此局。”五音先生悠然道:“以我对项羽的了解,他绝不乱怀疑自己的属下,也绝不轻信於一个属下。刘邦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曾经付出了血与汗的代价,才有今日的声势与地位,项羽当然不会就此听信谣传,革去刘邦的兵权。但是如果说他的手上掌握了一些证据的话,只怕又另当别论了。”
“你是在威胁我?”卫三公子的眼中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死死地盯在五音先生的脸上,似乎想找出某个问题的答案。
“你不是那种容易受人威胁之人,我五音又岂是威胁於人的小人?我这么说,只是因为我了解你,你是那种只要利益大於生命,就会不惜生命去追求利益的人,为了问天楼,为了已经消亡多年的卫国,生命对你来说,并不重要,这也是我真心佩服你的原因。”五音先生一脸肃然,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说出了心里的真心话,脸上流露出惺惺相惜的表情。
卫三公子无话可说,他已明白,无论是五音先生,还是纪空手,他们都已找到了他性格中的弱点,所以才会给他布下这么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局。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过河的卒子,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根本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不过卫三公子就是卫三公子,即使面临这种绝境,他也不会轻言放弃。
“音兄能如此清楚地了解我,算得上是卫某的知己。不过就算我要去死,也得先找一个人垫背,音兄何不成全了我?”卫三公子冷笑着道,将全身的功力提聚於掌心,便要出手。
五音先生哈哈大笑起来,竟然双手背负,似乎根本不相信卫三公子会贸然出手。
卫三公子一时间僵在当场,思维在高速运转,权衡利弊,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正确的判断。
宁戈带着人马飞驰而来,见了这种场面,心惊之下,大手一挥,命令属下在百步之外原地待命,自己单人一骑,缓缓来到卫三公子的身后,翻身下马行礼。
“属下奉沛公之命前来增援,有何指令还请阀主吩咐!”宁戈沉声道。
“沛公此刻人在何处?”卫三公子问道。
“他已经到了虞府,正在安排鸿门之行的准备工作。属下临行之前,他还再三嘱咐,希望阀主能够在午时准时赶回霸上,以免贻误大事。”宁戈答道。
卫三公子心中顿时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又悲又喜。悲的是爱子的无情,喜的亦是爱子的无情,刘邦能够为了大计而抛弃个人情感因素,这正是卫三公子期望看到的,虽然他抛弃的是自己,卫三公子却也感到了几分欣慰。
从这一点上来看,这至少说明了刘邦思想上的成熟,可以理智地看待一切问题,“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从而出人头地。”这一句话说来容易,但真正能够做到的,放眼天下,又有几人?卫三公子深知要做到真正的无情是何等的艰难,是以他面对刘邦的无情,反而多了几分宽慰与放心。
“我知道了。”卫三公子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五音先生,却见五音先生抬手弄箫,吹起了一曲“无妄咒”。
这“无妄咒”源自佛门禅理,与“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它的音律平和,寓意却高深莫测,一曲奏起,彷如汪洋大海,可以容纳百川,其包容之气度,可使所有的言语都变得空洞乏力。
忽然间,卫三公子的意识似乎浑然超越了他的本身,整个人游离於自己的意识之外,忘却了其它的所有人和事,将自己置身於一个充满回忆和幻想的时空,完全把现在的自己迷失在这个峡谷之中。
他的整个人彷佛都在一段时空中倒退,不在峡谷,而是到了一个非常清幽和古旧的小楼中。那时的他,只有四岁,却跪在一排立满牌位的神像前,听着父亲讲述着一段几乎沉重得让人窒息的历史。他的表情是那么地虔诚,那么地严肃,根本与他的年龄不符,但在他的肩上,第一次感到了自己作为卫氏传人所担负的责任与使命。
他不知道别人的童年是什么样子,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童年是否幸福,他只知道,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宁可不变作人,也不愿意在自己的大名之前加上“卫”这个姓氏。
身为卫氏传人的他,实在经历了太多心理上与生理上的苦痛,更饱受了太多非人的折磨,如果有选择,他真的不想当这个江湖豪阀的接班人,哪怕就是做一个沿街乞讨却无忧无虑的小乞儿。
他的思绪继续随着箫音而变,他越过了自己的童年,进入了自己的成人时期,不仅娶妻成婚,而且终於登上了阀主之位。他原想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可是不久之后,他才蓦然发现,权势与地位的变化并不代表他的心灵可以作自由地放飞,反而因为肩上的责任更使本不自由的心灵多了几分禁锢,甚至连刚出生的爱子,也必须为了将来的责任而隐姓埋名,送出千里之外,让他承受自己曾经承受的太多的苦痛。这本不是一个父亲可以做出来的事,但为了使每一个卫氏传人都能很好地将问天楼的大业顺利延续下去,卫三公子只能忍痛割爱,别无选择。
为了复国大计,他几乎费尽心血,竭尽所能,抛弃了一切的个人喜好和恩怨,终於让他等到了这难得的多事之秋。数十年的辛苦眼见就会有所回报,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纪空手。
对他来说,在争霸天下的道路上,既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可是这纪空手却不同,他一出道,已经显现了其咄咄逼人的王者气势,卫三公子几经考虑,还是决定除掉他才是最稳妥的方式,却不料此人大难不死,反而给他们制造了最大的麻烦。
这个麻烦实在太大了,不仅可以让卫三公子这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甚至会影响到问天楼百年的根基,正如纪空手与五音先生所料的,卫三公子绝对不会看着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毁於一旦,若真是到了万不得已,他也会随时准备牺牲自己,以保全大局。
所以他不会输,也不可能输,他是卫三公子,他与刘邦一样,他们都能做到对自己的无情!
箫音依旧,勾起了卫三公子所有的回忆,他从这箫音中得到的感觉与想像空间,令他的心情深深地陷入到悲凉与沧桑之中,甚至感到了自己的苍老。
他的意志经过了无数的折磨与训练,已经变得比钢铁还要坚强,但不知是为什么,当他一听到这曼妙绝伦的箫音,就觉得就算倾尽所有的语言,也不如这箫音更能打动他的心弦。
他的心已可静若止水,可惜的是,他遇上的是五音先生。五音先生以音律冠绝天下,又有雄浑的内力相辅,所谓“音由心生”,纵是铁石心肠,又怎能挡得住这箫音的魅力。
五音先生婉转凄迷的箫音回荡在这峡谷之中,完全不受固有韵律的影响,也不受地域环境的局限,如天马行空,任意为之,以近乎本能的连接将天地间的神韵勾勒出来,渐渐地将你带入到他所赋予你的世界中,去感受其中的喜,其中的悲,并在悲喜之中进入原已封闭的心灵禁地。
变幻无穷的箫音,从五音先生置身的岩石处如一朵朵鲜花般初露绽放,神奇地将卫三公子与外界的联系隔断开来。高亢激扬处,彷如在九天之外,和着飞瀑的水沫,隐隐传来,直透人心深处;低缓时,则若沉潜渊海,深不可触,震动起水中涟漪,一波一波地有若无形。箫音中的情感,紧紧地缠住卫三公子的心神,每一个音符都如一把开锁的钥匙,似要解开他心中的结,又似要打开他心灵之门,音与音之间所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共鸣,令人难以排抑。
宁戈惊诧於卫三公子的表情,只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卫三公子的脸上竟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哀伤,透过那黑白混杂的鬓发,他甚至第一次感觉到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豪门巨阀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老态。
此刻的卫三公子,呆望着五音先生持箫独奏,眼神好生凄迷,不由得感叹自己心中那份迷茫与孤寂,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匹受伤的老狼,独自徜徉在一片已经失落的荒原之上。
“阀主,你怎么啦?”
宁戈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他虽然不能参透五音先生箫音的奥妙,却懂得内家高手完全可以通过对音律的控制来掌握别人的情绪以及思维,卫三公子脸上的表情似乎已说明了问题。
卫三公子浑身一震,蓦然还复清醒。他是何等之人,微一沉吟,已经明白了自己刚才的处境。
“'无妄咒'果然名不虚传,便是连卫某也不能幸免,领教了!”卫三公子的眼芒一寒,直射向远在十丈开外的五音先生。手,已紧握鐧柄。
他绝对不能容忍别人如此放肆,就算这人是五音先生,他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可是卫三公子还是没有出手,他不仅看到了五音先生那悠然地淡淡一笑,还看到了那水潭中的一幅让人难以忘怀的画面。
箫音渐长,水波不兴,但就在这平静的水面,却泛起了点点鱼肚,成百上千的游鱼浮在水面,悬凝不动……
这种以内力传送,使声音变得极具杀伤力的手段并不稀奇,至少对卫三公子来说是这样。他甚至认为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好,但是让他吃惊的是,当这箫音散尽之时,这些鱼儿忽然鱼尾一摆,又恢复了活力,悠哉游哉地在水中沉浮起来。
这份对自己的内力达到驾驭自如的功夫,的确让卫三公子大开眼界,能将自身内力控制得如此完美者,恐怕放眼天下,惟有五音先生。
这不得不让卫三公子有所犹豫。
他此刻心中所想,是在权衡着这一战是否值得,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做,也不能做。
但五音先生没有给他太多考虑问题的时间,就当卫三公子还在犹豫的时候,他的身形突然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