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睡醒后,小七送来苦药,邱任萱面不改色一口饮尽。

“小姐好能耐,这么苦的药都能一次喝完。”小七由衷佩服。

“杂草味亦苦,我习惯了。”

“杂草?”小梅不解。

“我之前帮我小姑姑卖饼,只要卖饼的斤两与收的钱数不符,就没饭可吃,所以我都挖后院的杂草跟树皮果腹,有的杂草味道偏苦,要脱离苦味最快的方法就是赶快吞下。”

“你说笑的吧?”小梅与小七面面相觑。

“我有次还挖了几朵菇,没想到那是有毒的,吃了之后口吐白沬差点死掉。”她哈哈笑,“还好我命大,硬是挺了过来。”

见两人严肃着面孔,似乎觉得她说的一点都不好笑,她尴尬的搔了搔头。

“我有话要跟小姐说,你们都退下吧。”走进房的华启斐吩咐道。

见华启斐有事交代,邱任萱连忙起身想下床,华启斐阻止了她。

“你坐床上便可,舒服些。”他拉来一张圆凳放近床缘坐下。

待奴仆皆退出,华启斐自袖中拿出一张折起来的宣纸交给她。

她接过,沈默盯着。

“你先把内容看一下。”

她轻捏着,觉得那薄薄的纸似有千斤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她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其貌不扬又一身伤病,别说大富人家了,一般平民百姓也不见得要,又不是娶来准备陪葬的。

翻开,最右侧的标题大大两个字,她猜上头写的是“休书”,接下来是密密麻麻一长串,必定是说明她不适宜当华家媳妇的原因。这么多项条例,好似小姑姑每每责骂她的嫌弃,只是自他所出,更让她伤心欲绝,难以承受。

在他眼中,她是这么的一无是处呀……

“我明白了。”她点头。

“那我们就自明日开始吧。”

“明日?”这么快?

“还是你想再多休息个几天?”

多休息个几天吗?她抿了抿唇。

他必是体谅她身子不好,故宽限个几日吧。

有什么差别呢?

待越久只是越让她舍不得走,离别时会更伤心罢了。

三少爷不想要她,而他看过她的身子了,亦言明不要她,那她还有路可去吗?

“不用。”她摇摇头,“就明天吧。”

华启斐回到房间,小七正忙碌的整理请客栈洗衣房晾洗过的衣物。

“小七。”华启斐再自袖中拿出一封信函,“帮我把信送去邮驿,我们得在这多待段时间才能回去。”

他在家业最主要的工作是帐务管理,所有与金钱相关的业务皆须等他点头方能办理,他不在家时,则是由二弟华正濯暂且代劳。

正耀不太耐烦细琐之事,他停留在临淘县的时间若长,就得叫三弟卓轩协助才行,故得尽早告知。

小七接过信,好奇问道,“少爷是怕小姐难耐长途跋涉,想等她身子调养好些再上路?”

“不只。”华启斐爲自己倒了杯茶坐下,“她那副模样,卓轩不可能喜欢,他若坚持退婚,我岂不是白走一遭?”况且,他还有其他打算。

“那少爷的意思是……”

“我打算改造她。”

“改造?”

华启斐眸色微眯,透着盘算,嘴角微扬着心机,“我想看凭我的能耐,能将她琢磨到怎样的地步!”

看他有无办法将颗俨然石头的璞玉琢磨得晶莹透亮!

他既瞧了人家身子,绝不可能对她的未来不闻不问,他可不是那种害人走上绝路还能无动于衷的坏蛋。多年来,他一直寻不着一个理想良伴,而这丑丫头颇有惹笑他的本事,跟她一块儿倒是挺开心,若能将她捏塑成自个儿要的样子,倒也是个挺不错的主意。

就试试看吧,看他的能耐与她的潜质能到怎样的地步!

邱任萱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一想到明日将被打回原形,她仍是街上卖饼的小贩,日日胆战心惊,就怕斤两不够,会挨揍、会没饭吃,她怎可能睡得着。

虽然他曾经保证过,不会让她再回小姑姑那,但谁又知,他安排了怎样的未来给她?

辗转反侧多时,她叹气起床,环视高雅上房,想起她第一眼瞧见这房间,惊喜得以爲身处梦境,事实证明,还真是梦境无误。

这梦,好短暂呢。

打开衣箱,里头没有她穿来的破旧衣裳,她猜可能是小梅拿去洗了吧,说不定被当成破布扔了。拿下挂在衣架上的外衣,贴上脸颊,丝绸的质料滑润轻盈,透着一股凉意,她若穿了这衣服走,他应该不会怪她吧?

穿上衣服,束好腰带,她走出客栈,信步来到大街上。

他们都说她身体不好,要多休息,但或许她早就习惯忙碌的工作,也习惯无视身体的异状,韧性与忍耐力十足,除非昏厥,否则她依然有法子迈开脚步。

走着走着,一道优美的琴音流泻人耳,她恍惚擡头,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最热闹的颐荷街,这儿有着临淘县最大的妓院--芳兰苑,而琴音正是自芳兰苑的高楼传下。

循音而去,瞧见芳兰苑高楼上一名美貌出众、艳如桃李的女子正低眉敛眼,专注抚琴。

她晓得她,她是芳兰苑着名花魁--张青青,弹得一手好筝、写得一手好字,不仅仪态高雅、貌似仙人,更是才华洋溢,可说是才色兼备,如此出色的她卖艺不卖身,是她挑客人,而不是客人挑她。

每逢十五,她会出现在芳兰苑的高楼,焚香抚琴,展现其美色与才艺,也是替芳兰苑宣传。

高楼距离虽远,张青青的过人美貌仍是出众吸睛,她的琴艺高超,琴音悠然、流利轻快,令闻者仿佛身入其境,荡人心弦,邱任萱扬着颈,痴痴望着俏佳人,眸中充满恋慕。

若是她有这般美、这样的过人才艺,或许,他就不会嫌弃她了吧?

可恨别说是弹得一手好琴了,她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就连他嫌弃她哪儿,她都不清不楚,却又没那个胆子问,怕真问了,心碎了满地,连怎么活都不晓得了。

一曲奏毕,张青青起身离开,优雅的身段再次引发众人喝采。

邱任萱激动的上前数步,伸长手,想抓住那抹倩影,好似若她抓着了,她就能变成她,成了一只众人喜爱的美丽孔雀,而不是渺小的小麻雀。

她不慎撞到前头一名男人的肩膊,虽是轻轻的一撞,她却往旁摔倒了。

“搞什么?”被撞的男人不悦破口大骂。

“对不起。”她呐呐道歉,想起身,却发现怎么也使不出力。

她抓着胸口,喘着气,眼眶尽是酸涩,好似她连明日都撑不到了。

“……丫头……丑丫头!”

听见熟悉的嗓音,她恍恍惚惚擡头,就见一名男子拨开人群匆匆朝她奔来,就像高楼上的张青青一样出色耀眼。

那样的佳人才配得上他。

可即便心头明白,她还是想抓住他,用力的抓住他……

她擡手,扣上那朝她伸来的长臂,用力抓紧,竟疼得华启斐蹙了眉。

“你别抓那么紧……”他瞧见她一脸惊悸,脸色苍白,不由得缓了口气,“别怕,我在这。不舒服吗?我带你回去。”

“不要不要我!”

“啥?”

“我可以不做妻、不做妾,啥名分都不要,当个丫鬟,服侍你,好吗?”

她激动的低嚷。

“你在说啥?”什么妻妾?她想跟他要名分?不,她刚说她啥都不要,当个丫鬟就好……

是了,她的身子被他瞧见了,她谁都不能嫁,仅能嫁他,他若不娶,她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但她不想放弃生路,所以甯愿当丫鬟?

这丑丫头的确可跟野草比坚韧,她的小姑姑那样淩虐她,她也是挺过来了,关于此点,他是挺佩服的。

可是丑丫头……唉……他寻觅良妻多年,没找着符合他心中标准的女子,他是甯愿不娶的,怎知一个阴错阳差,竟得对个丑丫头负责了。

不然就依她的意思让她当个丫鬟好了……

不对呀,她原本是老三的未婚妻,收她当丫鬟,双亲那怎交代?

总不能老实说--

因爲我瞧见了她的身体,可我不想娶她,所以收她当房内丫头。

双亲不马上将他五花大绑送入洞房那才有鬼!

“那封休书……”

“休书?”啥子休书?

“我晓得我不够格,不管你或三少爷都不配,可我手脚麻利,我啥都会的,别赶我走,别送我回小姑姑那,我愿意服侍你到老,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好不?”她急切的问,“好不?”

他望着她,瞪着她,忽地笑了。

“休书?哈哈哈……”

他爲啥笑了?

每次他笑时,她都不懂原因爲何,总被笑得满头雾水。

“我忘了……我真是呆,我竟然忘了,哈哈哈……”他竟然忘了她大字不识几个,他拿课表给她看根本是对牛弹琴,更好笑的是竟被当成休书了。

可怜的姑娘,她该不会以爲她即将被抛弃,所以干脆“离家出走”了吧?

晚膳时间到时,小梅到她房里欲服侍她起床梳洗用膳,没想到竟见不到人,床铺冰凉,可见早已离开多时。

他想不透她会上哪去,且出门未告知任何人一声。

她更没有理由无端离开,他猜测她身上可能发生了他们料想不到的事情,故急急出门寻人,果然,是发生了“误会”啊!

哈哈,有趣,真有趣。

每次跟她讲话,她总会弹动他的笑筋,他常被她的“自以爲是”逗乐。话说回来,这也是目前他还挺喜爱的……嗯,优点吧?

见他兀自笑得开怀,笑得她心慌意乱,不知该怎么办的邱任萱,只能傻傻看着。

“我先扶你起来,坐地上不好看。”华启斐拉着她的手臂,扶着她的肩,将人托起。

瞧她一脸不知所措的呆愣,他嘴角又是忍俊不住的抽搐。

“跟我说说,你这天马行空的脑袋是怎么形成的?”人都还没进门呢,就算要退婚也不是写休书啊,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天马行空?他指她的提议太过荒诞不羁吗?

她纳闷又失望的问,“我的提议不行吗?”连当个丫鬟都不够格?“要不。”她又想到了新主意,“让我扫茅厕吧,我很厉害的,必定能清理得干干净净。”

“扫茅厕不行,你个子这么瘦小,万一摔进去可卡不住,掉到粪坑内,谁救得了你?”

粪坑挖得十分深,她嗓音那么细小,人又过于娇小不显眼,就算喊了三天的救命也喊不到人,只会让蹲茅厕的人以爲哪个死不瞑目的亡魂出来吓人吧。

想到那样的场景,他又忍不住想笑。

“我还会煮饭,我家的膳食都是我在料理的。”

那乞丐屋人家会做啥能吃的料理?

恶作剧心起,他故意念了一长串豪奢料理,“那你会鱼翅佛跳墙、百合乌参烩蹄筋……”

“鱼、鱼翅跟乌参是什么?”她瞪眼。

华启斐未回,存心欺负她似的继续列菜单,嗓音抑扬顿挫,仿似歌唱,“冬虫夏草御膳鸡、狮子头烩白菜……”

他说的菜名她几乎都没听过,用的材料根本不像是人间所有。

那是富贵人家的膳食吗?

小姑姑他们通常都吃炒白菜、地瓜叶、蒸馒头等简单家常菜,很偶尔很偶尔才加点肉丝,她会做的也就只有这些,她还以爲够了,没想到她不过是个井底之蛙,见识浅薄得可怜。

“我可以学!”她急得快哭出来,“我很会学东西的,学得又快又好,你只要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一定很快就会学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