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祸消弭无形,带来的影响却很深远,外城的棚户区被一把火烧成白地,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从本就卑微的贱户,沦为做苦工的役户。
眼瞅着入冬在即,天寒地冻,缺衣少粮的情况下,跟等死没啥区别。
内城的话,鱼栏柴市这两家,也损失惨重,几十家铺子被抢掠打砸,金银财货洗劫一空,更别提遇害的伙计和长工了。
好几年积攒的家底,一朝散尽,短时间内,很难再正常开张。
若非赤眉贼打的是血祭主意,不曾放纵手下滥杀。
如今统计的伤亡数目,估计还要翻个两倍左右。
所谓,匪过如梳,莫过於此。
首当其冲的,永远是没什么反抗能力,经不起大风大浪的穷苦百姓。
黑河县现在一团乱麻,人心惶惶。
天鹰武馆,前院正厅。
当得知郡城派来的税吏,也被张老五为首的那窝水贼半道截杀,脸色灰扑扑的韩扬,眉毛顿时拧得更紧了。
杀官等同造反,这是写进龙庭律例的明文规矩。
纵然税吏还谈不上“官身”,也未曾入“贵籍”。
可打狗也要看主人。
税吏下乡,征收各县,持的是郡城衙门的腰牌,办的是官府钦定的差事,实权和油水都不小。
再者,这里头排帮还要过一道手,各种利益盘根错节,复杂得很。
“杀千刀的杨猛!杀千刀的张老五!惹出如此大的麻烦,怎么好收场!”
神手门的朱万双手撑着膝盖,腰背挺得笔直,有些心浮气躁:
“如果没有税吏被杀这桩事,咱们还能关起门来,自个儿处理。
无非是组织人手,继续剿贼,再赈灾,放粮。”
穆春挠挠头,忍不住问道:
“现在有啥不一样?”
朱万别过脸,好像懒得跟这个莽夫多说一个字。
坐在上首的韩扬,耐心解释道:
“眼下来看,元气损伤最大的,莫过於鱼栏。何文炳死了儿子不说,水贼多从码头上岸,见人就砍,放火烧铺,加上宅子被赤眉占住,卫队打手几乎覆没,日后能否坐稳三大家的交椅,很成问题。
柴市的话,相对而言好一些,除开肉铺、药铺、牙行。这些开在城里的买卖亏折不少,根本的大庄子,采参、砍柴、打猎,并未受到波及。
至於火窑,黎师傅坐镇的几座大窑都在城外,反而相安无事,唯有大庆兄受了些轻伤。
若无税吏这档子事儿,你我负责善后,料理完乱子。
再拎着赤眉贼当家的几颗头颅,跟郡城请赏领银子,便可以了。”
朱万气哼哼接过话头:
“那个叫董大更的税吏一死,性质就变了。
咱们总不可能知情瞒报,等着吃郡城的挂落。
可立刻通禀上去,斩妖王、剿赤眉这么大的一笔功劳,排帮和道官肯定抢着分。
赈灾放粮,出钱出力,都是咱们分担,结果落不着半点好处,这还是其次。
最头疼的,左边是排帮,右边是官府,到时候,两帮人斗法弄得乌烟瘴气,你我还得赔笑脸装孙子……他娘的晦气!”
外敌当前,几位武行师傅有豁出性命,拚死一搏的刚烈血性。
但在事情尘埃落定后,大家所着眼的,便是自身利益。
江湖习性,无可厚非,就算话本里义薄云天的正道大侠,也得吃喝拉撒,银钱供养。
一通打打杀杀完了,人情世故才好开始。
对武行而言,鱼栏、柴市各自受创,空出来的铺子,做不下的买卖,此时掺和一手,最合适。
猪肉吃不到嘴里,摸两把也能沾些油水。
但若突然落下两座大山,排帮和官府,那就是竹篮打水,啥也没有。
“不止於此,坦白讲,咱们做武行的,钱财外物赚得再多,也买不到真正的打杀秘法。
靠的还是一代代门人传承,把招牌抆亮。
我所担心的,在於黑河县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会不会让郡城的官府不满。
万一觉得咱们管不好,打算开一座衙门,派一位县太爷,未见得是好事。”
韩扬这番话一出,就连穆春也眉头紧锁。
鱼栏、柴市、火窑操持百业,武行师傅开馆收徒。
大家都是江湖事,江湖了。
虽然各自背后,或多或少都有郡城的门路。
但在五百里山道、八百里黑水河,确实没谁挨个“官”字。
衙门一开,县太爷一来,情况就变了,说不得又要上演一番强龙相争地头蛇的戏码了。
“黎师傅的金雕已经传出信,郡城来人,应该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咱们及早准备,想个准话。”
上一回没露面的火窑供奉高手,包大庆咳嗽两声,脸色微微发白。
他与柴市的胡振山,联手跟赤眉二当家血金刚做过一场。
同样是三练,却完全比不得真正修炼水火仙衣的硬茬子,狠狠吃了大亏。
“包兄,说得是,当务之急,须得定下说法。”
韩扬拧紧的眉毛舒展开,听明白包大庆的话中深意。
该找人背锅了。
赤眉攻打黑河县,致使近千人的巨大死伤,外城足有过万人无家可归。
更别提垮塌的房屋,烧掉的铺子,诸如此类。
当然,这些放在郡城老爷眼中,都是细枝末节。
最关键的,还是死了一位下乡的税吏。
“此事由杨猛而起,何文炳恐怕难辞其咎。”
头一个做恶人的,是神手门朱万。
“他刚没了儿子,咱们这样,会不会太过落井下石?”
穆春嘬了嘬牙花子,对於这种将别人顶前面受罪过的糟烂事,他打心底有些抵触。
“谁家没人呢?你去外城看看,多少痛失双亲,丧子丧女的穷苦贱户?
杨猛死了,赤眉也死了,汹涌群情总得有个去处。老穆,你这时候可别跳出来当大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