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剑老者岿然不动,稳稳地以五心朝天的姿势端坐着,瞑目存思,呼吸吐纳,恰如定海神针,无法撼动分毫。
生性清冷的穆昭阳遥遥相望,眼中浮现一丝钦佩之色:
“莫师叔早已突破神通关,按理来说,无需再行吐纳功夫,可他却十年如一日,每天都在此采纳大日紫气,实在勤勉。”
她腰悬金穗长剑,白裙飘逸,仿若仙子,亦是风采慑人。
“听说莫师叔最早入门,因为资质不佳,连续七年未曾通过内门考核,只得蹉跎於外门杂务,后来不知听谁说,每日吞纳朝阳东升的那缕紫气,有望改易根骨,增进禀赋。”
穆昭阳身后站着锦袍玉带的年轻公子,轻声道:
“於是,莫师叔每日风雨不误,吐纳紫气,最终在第九年的内门考核脱颖而出,从此一骑绝尘,直入真传。
这段陈年往事至今流传,激励着那些资质不佳的后辈弟子。
只不过能够像莫师叔这样,星夜跋涉险峰,顶着罡风扑面,静待日出练功,成年累月都没放弃的坚毅之辈,委实少之又少。”
这两座高耸入云的险峰足足百丈,寻常武夫想要登顶,亦要耗费不少功夫。
由龙剑莫天胜彼时还是外门杂役,只能做完手上的活计,随身带着干粮连夜攀登,好赶在日出之前抵达,如此往复,始终如一,从未耽误过。
别的不说,仅仅这份坚持,便叫人钦服了。
“赵师弟倒是如数家珍,记得清楚。”
穆昭阳语气平淡,哪怕她身旁这位年轻公子,生来就是贵籍,位列国公豪阀,也没有半点波动。
“不瞒师姐,在下打小心慕剑宗,因此多有了解。但我曾问过家中长辈,吞纳朝阳紫气,改易自身根骨,实乃道丧谬论,并无这个说法。”
锦袍玉带的赵师弟笑如春风,年少慕艾乃人之常情,似穆昭阳这般天赋超绝,直接被钦定真传的天之骄女,可不是那些娇滴滴的世家女能比。
修行之上,素有道侣之说,意为彼此扶持,结伴同行。
赵师弟从第一眼见到穆师姐,便升起结成道侣之心,连日后定居洞府,子女叫什么都想好了。
“莫师叔说过,修行贵乎一个‘专’,再持一个‘恒’。朝阳紫气能否改易根骨,也许并不重要。
它只是给莫师叔指了一条向上的路,日夜攀登不休,终能拨云见日。”
穆昭阳自顾自道,并非对赵师弟个人所言,更像叩问谛思。
这位剑宗年轻一代的领头羊等了半柱香,大日彻底跃出云海,白袍白发,仙风道骨的莫师叔这才收功。
只见这位神通巨擘甫一睁眼,风云霎时变幻,似有一条条大龙长吟,冲撞流转於两座险峰。
堪堪踏入四练气关的穆昭阳深知,此是气机外泄,跟天地交感冥合,所造成的异象。
“昭阳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
剑宗名气最大的莫天胜,并没多少神通巨擘,顶尖剑修的威风锐气。
恰恰相反,他生得圆脸,面色红润,俨然富家翁般,有种亲近之感。
与“由龙剑”的霸气名号完全不符!
“师父又传信来了,特地交予师叔过目。”
穆昭阳递上一枚小巧金剑。
“你师父说话不着调,言之凿凿,称在义海郡碰到一个道子根苗,欲让我收入门下……真当剑宗道子是大白菜,随便就能捡到一颗不成?”
莫天胜喋喋不休,接过那枚小巧金剑,只是略微激发,便有啸音裂空。
这是子午剑宗特有的传信之法。
若非修行本门根本经典,剑道造诣极其精深,压根无法从阵阵波动中领悟其意。
穆昭阳正欲附和莫师叔,却见后者神色罕见地严肃,不再蔼然可亲。
“剑斩神通……类寇师兄……可为道子……”
她作为剑宗最年轻的当代真传,隐约从金剑啸音内,听出断断续续的含义。
“掌驭南明离火……天赋出众……还斩了赵辟疆的一缕神意……倘若为真,说是寇师兄转世,我也信了。”
莫天胜五指合拢,掐灭金剑,本来沉静的心湖泛起涟漪。
他这位淳於师弟做事不太靠谱,但也没可能拿剑宗传承开玩笑。
“昭阳,你这两天可有听见什么风声?天水府发生啥子大事?”
莫天胜开口问道。
但穆昭阳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剑道的主儿,并不关心山门之外的动静。
“回禀师叔,听说神京鸾台,浑钟大鸣两日两夜,象榜大显金光遍照百里,相传有盖世、千秋的大材应势而生。”
赵师弟恭敬说着,出身柱国豪阀的他,消息耳目却是灵通。
“这就没错了。”
莫天胜颔首,望着聚了又散,从无定数的茫茫云海。
不由想起尚是外门杂役之时,遇见那位心如赤子,眼角带笑的寇师兄。
“修行之难,不在胜人,在自胜也。”
他轻声念了一句,若无寇师兄的指点,自个儿兴许蹉跎十年下山而去,何谈而今的神通之境。
哪怕此刻,莫天胜仍旧不信,剑宗道子会投身浊潮,欺师灭祖,残杀同门。
“若有三分像,做真传绰绰有余,类个五六分,就是道子好根苗,倘若似了八九成……反而让人担心。”
莫天胜略作思索,旋即手掐剑诀,做出剑宗门人最常见的“起剑”手势。
祖师堂中,那口好似薄冰,近乎空明的太虚无妄,蓦地一跳,如同响应,蓦地化作夺目璀璨的耀世光华,悄然落进掌中。
锋芒吞吐,涨大缩小,最后凝成剑丸,收在眉心之内。
“师叔要出山门?”
穆昭阳微惊。
三口神兵往常无事,都被供奉在祖师堂。
犹记得,上一回莫师叔掌驭太虚无妄,离开剑宗山门,还是因为裘师兄遇刺被害,打算与赵辟疆撕破脸皮。
这一次……意欲何为?
“见一见你师父口中的小道子,顺便再杀一杀将军府的威势。
赵辟疆丢了面子,以他那个虚伪性子,自个儿不会下场,免得被人嘀咕小肚鸡肠,但多半会用心腹爱将裴原擎压一压小辈的风头。”
莫天胜同将军府来来往往打交道也有十年八载,颇为了解,他负手而立,剑气冲霄。
“既然如此,我先行出手,打废那位银锤太保,免去后面的麻烦。”
赵师弟听得愣住,冲疑道:
“师叔您乃神通巨擘……”
莫天胜冷冷一笑,理直气壮:
“伱难不成觉得,本座辛苦修成神通,为的是跟同辈争长短?
小子,须得记牢了,我辈剑修行事,只论能为与否。
打赵辟疆没个几天几夜分不出高低,踩一脚裴小子,左右不过两剑,省心省力啊。”
他瞧了一眼穆昭阳,悄然叮嘱两句,随后冲天而起,割裂长空,直奔天水府而去。
趁着赵辟疆没防备的空档,奇袭裴原擎,了结这小子,便不会再有谁能危及淳於修相中的剑宗小道子了。
寇师兄当初教诲,打不过老的,就欺负小的,当真是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