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红梅笺
易尘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 才忍住想要上綫抓住好友们的肩膀死命摇晃幷告诉他们不要如此破费的冲动。
清淮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 易尘很珍惜这份感情, 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客气疏离让好友们寒心。
他们送她礼物, 是因爲觉得她值得,她应该大大方方地收下幷表示喜欢才对, 一昧推拒反而会让人误解她想要跟他们划清关系, 这样做反而不美了。
「但是,果然还是太贵重了啊。」
易尘轻声叹息着, 双手捧着质感如流水般的广袖留仙裙, 摩挲衣裙的动作都不自觉间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这套广袖留仙裙质感宛如丝绸,轻盈而又繁华富丽,很难想像制作者是如何将这两种相驳的特性完美的交融在一起的。整件仙裙没有任何缝合的痕迹,就仿佛从缫丝开始就一点点织就的无缝□□, 几乎让人难以想像,爲了织出这样的一条留仙裙要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
易尘再一次领悟到了自己的几位好友们身价有多么丰厚了。
易尘将清淮送来的礼物妥帖的收拾起来后, 这才深吸一口气, 打开了少言赠送的木盒。
——一盒茶叶, 三本装订细致的綫装书,这就是木盒中的全部。
易尘没觉得失望,她小心翼翼地拿出砌在绸布中的茶盒,打开后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高雅香醇的气息扑面而来,幷不馥郁, 却很清爽, 停留在肺腑间流连不去的一股异香氤氲发散, 只让人觉得心神一震,灵台清明,格外神清气爽。
茶叶的清香中似乎还有梅花冷冽的芬芳掺杂其中,那股花香淡得几乎就像是易尘的错觉,但是却奇异地调和在茶香中,交融成一曲令人心宁的流水小调。
——让人不自觉地想起那个站在红梅白雪旁的人。
易尘郑重地将茶叶收进了茶柜里,将少言送来的静念茶跟阴朔送来的三款茶叶放在了一起,然后拿起了少言的三本手札。
少言的手札跟易尘寄过去的手抄本有些相似,里头书写的都是一些自己对大道的感悟,其中还穿插着一些自己的见闻见解,少言则从中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形式上有点类似日记,但是遣词用句却古韵十足,宛如留於后人的道学记载,书写了一位问道者一生的感触与顿悟。
易尘捧着手札,不自觉地就有些看入迷了,这三本手札记录的是少言的一生,里面的语句短小精悍,却总让人有醍醐灌顶的错觉。
透过第一本手札,易尘看见了年少时的少言,生性恬淡不争,比起贪恋红尘烟火的幼弟莫常远,他更喜爱天边的云卷云舒,所思所想也总与常人不同。
年少时的少言心性纯真无垢,会指着水里的游鱼,询问父母缘何它们不翱翔於九天之中。父母告诉他这是鱼儿的命数,他却摇了摇头。他人说鱼儿游水乃是常态,少言却觉得那是鱼儿缺了问道的觉悟,甘於被困一隅的池塘,而忘了深海的浩瀚,天空的廖广。
「万物生灵是否於诞生之初便注定了大道机缘之久长?」
年少时的少言尚未拥有日后孤高淩云的心境,他站在道途的起点上,却没有像世间千千万万的问道人那般急急可可地踏上前路,反而站在原地细细思量。
「吾曰,非也,道在前方。」
万物生灵都可问道,无尊卑,无贵贱,缺的永远都是一闪而过的灵窍。
易尘心中惊叹,年纪小小的少言居然如此聪慧早熟,在稚童之年便学会了对自我的认知,他最先意识到的幷非己身的渺小,而是身爲一个凡人对「道」之一字无穷无尽的贪婪与欲求。
正如同易尘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好一样,少言对「道」的向往也源自於对整个世界本源的好奇与超脱自我的觉悟之心。
这很难得,易尘知晓。
因爲人性本恶,人心都是自私的,指责别人的过错比什么都容易,找寻自己的瑕疵却比什么都难。很多时候人们深陷迷局,却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不知途反。
正确认识自己,幷萌生出完善自我的欲求之心——这就是修道修心最难跨过的一道天坎。
易尘翻开了第二本手札,如果说第一本手札记录的是少言求道之初对己身的诘问与反思,那第二本手札记载的,就是少言爲了己身大道上下求索的过程。
最初的少言,认爲大道是公正的,因爲道的本身无形无情,它幷不会阻止世人问道,也不会提点他人正确的道途。
大道就在那里,或许很远,或许很近,一瞬的顿悟与开窍能让你捕捉到一綫灵光,却也有人一辈子都摸索不到。
在家中惨遭巨变之后,幼弟莫常远的遭遇让少言産生了困惑,原本已经坚定的观念也産生了动摇。
修仙问道是否果真有命数一说?那如果天道不让你得道,问道者岂非一辈子都与大道无缘?而他们所修习的道,究竟是自己的道,还是天道早就定下的命数?
少言找不到答案。
饥荒灾厄年间,他救下一个骨瘦如柴被易子而食的孩子,期望能从众生的低谷寻找到一个答案。
但是,最终的答案就是没有答案。
「仙师,凡人煎熬一辈子已是不易了,唯有衣食无忧之人,才有闲心去追求那缥缈不定无法捉摸的『道』啊。」那位熬过凄苦半生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说完,两道浑浊的泪水划过那张黝黑瘦削的脸,就像一樽被风雨侵蚀得格外斑驳的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