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2 / 2)

「你想问什么?」易时楠持着茶杯轻轻晃了晃,看着杯子中澄亮的茶汤,缓缓出声问道。

「您应该知晓的。」少言没有动手边的茶,他十指交握放在桌子上,眉眼清逸如月下青竹,身姿如山间雪松,自有一番不可逼视的清贵俨然。

易时楠看着面前人,神情不由得微微恍惚,仿佛看见了离世多年的兄长,那曾经惊艶了大半个京都的世家公子,也是这样的霞姿月韵、风姿卓然。

——明明已经故去多年,却还是令人难忘。

易时楠沉默了许久,才开口给侄女的爱人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幷不漫长却写满了阴错阳差的故事。

易家是一个传承悠久的华国世家,这个家族保留着非常古老的华国文化,精通人世六艺八雅,其他家族传承着财富,而易家传承的是知识与文化。

这一代的易家有两个儿女,长子易琛,么女易时楠,儿女皆有荣华姝色。特别是长子易琛,生得神清骨秀才思敏捷,尽得易家真传,年纪还未及弱冠,风雅之名却已远扬,令人见之难忘。

易时楠与兄长易琛一同长大,感情深厚非常人能比,易时楠更是打从心里尊敬爱戴这位无所不能的兄长,他似骄阳如明月,满足人所有的幻想。

后来,兄妹两人长大,兄长易琛与音乐大家宋听雪喜结连理,而易时楠则嫁给了如今的丈夫崔玉阳,算是各有归属。

易时楠的丈夫崔玉阳是个性情温和的老好人,而易时楠看似温和实际清高,两人性格还算互补,婚姻也算美满,育有一女,名崔云树。

而让易时楠觉得不解的是,兄长易琛与嫂子结婚后育有一女,却给女儿娶了「易尘」这样的名字。

琛,尘,同音不同调的两个字,很少有人会给自己的后嗣取跟父母相合的名讳,更何况易家的女儿向来是三字名,二字名的只有易家的继任者。

易时楠问过兄长,可那时兄长眉眼含笑,摸了摸襁褓里婴儿的脸蛋,说道:「我这辈子只会有这么一个孩子了。」

那时候的易时楠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只觉得兄长是不想分散对孩子的爱,兄嫂风华正茂,将来一定会有其他孩子的。

可是,事与愿违。易琛一辈子,的确只有易尘这么一个孩子。

「我一直觉得,兄长不似凡尘中人。」易时楠抿了一口茶水,微微偏头,语气艰涩地道,「而后来事实证明,凡尘的确留不住这样的人。」

一场车祸,带走了易家的如玉公子,易时楠哭着赶到现场时,却只看到失魂落魄的小侄女,警-察说,发现这个女孩时,她正被遇难的那一对夫妻紧抱在怀里,虽然受了轻伤,但是幷无大碍。只是护着她的那对夫妻,却是回天乏术了。

痛失兄长的易时楠看着还未成年的小侄女,终於还是抆干了眼泪,将人带回了家,她知道,这个孩子将是兄长生命的延续。

「可是那时,家里来了一位天师。他告诉我,他是故人所托,来爲这个孩子改命的。」

易琛,易尘,天师告诉她,换名就如同换命,这个孩子能活下来不容易,是她兄长拼命留下的一綫生机,要她好好待她。

可是从那之后,易时楠的心里就藏了一根刺。

「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换命这么一说,那最后活下来的会不会就是兄长?」易时楠神情冷淡,眼底藏着许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一边将那个孩子视作兄长生命的延续,一边又怨恨着取代了兄长而活下来的小侄女……这种矛盾的心情。」

易家仅剩易时楠与易尘两人,作爲引导者,易时楠教导着易尘身爲易家继任者应该知晓的一切,却又忍不住将易尘跟兄长做对比。

一方面,她对她非常严厉,要求严格到连丈夫和女儿都看不过去;另一方面,她又会慈爱地抚摸着她的脑袋,说「易家的女儿就当如此」。

这样矛盾的爱与憎,就连易时楠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真实的心情。

易时楠的女儿崔云树,比易尘大了两岁,生性活泼开朗,是个静不下心来的女孩。

易家的传承讲究修身养性,但是崔云树坐不住,也不耐烦修炼三雅道,比起这些传统古老的文化,她更喜欢新时代的科技。

而易尘不可否认的确是个乖巧而又文静的孩子,在那两年间,陪伴在她身边最长时间的不是亲生女儿崔云树,而是兄长的女儿。

易时楠一度以爲,自己能够就这么等下去,等到时光岁月将一切芥蒂磨平,她终究有一天能够释怀兄长的离去,将那个孩子视如己出,再无戒心。

可是,事情却再一次地……事与愿违了。

「两年前,云树和易尘一起外出游玩,她们报了一个旅行团。」易时楠的茶杯已经见底了,而少言的茶杯还涓滴未动,仿佛伴随着回忆一点点枯竭的心,映出了女子眼底深深的倦怠,「又是车祸,易尘坐在靠窗的位置,逃离得及时,可是云树……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后来,云树告诉我,原本坐在靠窗位置上的是她,是易尘突然晕车,才跟她换了位置……」

说到这里,易时楠的声音再度干涩,她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仿佛掩盖心慌一般,却连指尖都在颤抖着。

「我就忍不住想,车祸死去,是不是就是……她的命,但是总会有人替了她,所以她才能活下来,而遭罪的总是别人。」

「所以,云树出事之后……我就没忍住,对她说了一些……过分的话。」

将兄长的死,将女儿的悲剧,全部归咎於一个人的过错,在这样撕心裂肺的发泄中,寻找到一丝解脱。

她不想看见那个孩子,因爲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忍不住变得竭嘶底里,忍不住将心中的恶毒化作刀刃,最终伤人伤己。

所以,不见,对谁都好。

少言听罢,却是语气波澜不兴地反问道:「所以你是觉得,在那场车祸中死去、或者在后来失去双腿的人是易尘,会更好吗?」

易时楠低头,看着茶杯里的白水,轻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有。」少言抬眸,他眼底仿佛凝了寒冬的冷色,「你觉得她就应该死在那两场车祸里,接受自己的『命』,不要『牵连』无辜。」

自私是人的本性,在所爱之人与不爱的人之间,总是会偏向於前者。这幷不不是不可以原谅的过错。

「你对她说了什么?」少言的眉眼渐渐冷凝,眼里也有了肃穆之色,「比如说,她克自己的血亲,害死了自己的父母……之类的?」

易时楠没有说话,但少言知道自己猜对了,愤怒到极致的女人寻到了一个发泄的渠道,就不管不顾地将一切伤痛宣泄在一个孩子的身上。

少言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古井无波的心绪掀起了波澜,无可抑制的痛惜像涟漪一般层层扩散开去。

他还记得那张相片上的易尘,郁郁的眉眼间满是哀莫大过於心死的死寂。

两年,她还未能成父母逝去的阴霾中走出来,被她视作唯一的那个亲人却拿起刀,砍在了那颗本就支离破碎的心上。

她唯一的过错就是她的安然无恙,因爲她在两次车祸中完好无损地存活了下来,所以她成了沦陷局中的人们可以被憎恨的目标。

失去敬爱的兄长,身爲妹妹的易时楠很难过,那失去父母的易尘……就不难过了吗?

少言的情绪有一瞬的翻涌,但是很快,他冷静了下来,轻声问道:「愤怒伤心都难免口不择言,那么,两年后的现在,你依旧这么想吗?」

易时楠从随身的包包里摸出了一包纸巾,她逝去眼角的泪,嗓音喑哑地道:「不。」

「我的理智告诉我,那个孩子是无辜的,所谓的改命原也代表不了什么,如果我的孩子也是这样的命格,我身爲母亲也会做出跟兄长一样的选择。」

「但是,我的理智却不能阻止我对那个孩子的感情像烟火一样渐渐冷掉。」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在阻止她爱那个孩子。

她的女儿崔云树原本是多么活泼开朗的一个孩子,可是如今已经到了成婚生子的年纪了,却依旧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应该怎么过下去。

每次她听见女儿的哭闹嘶喊,她心中就止不住的疲惫。这两年,崔云树的腿不见好转,反而日渐恶化,她与那个孩子之间的沟壑也越来越大。

那个孩子听信了她的话,将一切过错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每个月都会寄一笔钱回来,打主意要供养云树一辈子,好让他们安心放下……

她在那场车祸后就离开了崔家,搬回了自己原本的家,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深居浅出,不与任何人来往。

她过着比崔云树还要单调乏味的生活,仿佛一种赎罪,又仿佛作茧自缚一样无力的挣扎,难求解脱。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个多么容易心软的孩子。」

那孩子捧着自己柔软的心脏满怀依恋地送到她的面前,她本不应该辜负这份信赖和孺慕,但是她还是选择了推开。

「她跟兄长……其实很像,在她那个年纪,我都扛不住这么多的苦楚,但是她扛住了,熬过来了,如今还努力地尝试去改变什么。」

不是谁都能像易尘一样,面对一个曾经深深伤害过自己的人,却还会忍着接触的痛楚,试图去挽回什么。

故事说到这里,易时楠已是觉得口干舌燥,她看着青年面前不曾动过的茶杯,温声道:「可是这家的茶不合胃口?」

少言摇摇头,没有说话,他抬手叫来了服务员,请他们送上茶具,茶盏茶是这家茶楼的特色,但是他们也支持顾客自己动手。

茶具送上来后,少言动作娴熟地开始洗杯温盏,易时楠这才知道,侄女口中所言非虚,面前之人的确精於茶道,幷且早已入境了。

「你心不静,何必将茶作爲解渴的蠢物?」少言眉眼淡淡,将一杯茶汤澄碧的杯盏推到了易时楠的面前。

易时楠以指代谢,持杯,轻轻吹凉了茶汤,心情也随着泛起涟漪的茶面一般渐渐平复了下来。

雾气氤氲中,易时楠恍惚间觉得仿佛在於长辈交谈,或是幼时一样,面对着温和说教的兄长。

「她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少言抿了一口茶,垂眸道,「而且总是习惯替人着想。」

「可是温柔这种珍贵的品质,却最是容易被世人薄待,被他人所辜负。」

——你要原谅他们一时之间的口无择言,因爲他们心里太难过,只想找一个人来恨,这样才能活下去。

——是的,我原谅他们。

但是这个「一时」,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身爲大人,你没能爲她遮风挡雨,让她独自面对父母离世的伤痛也就罢了,你还让她雪上加霜。」

少言的语气是平静的,平静得不像斥责,反而像是再直白不过的描述。

「你没有包容她,反而要她回头来迁就你。」

——因爲不够爱,所以忽视了她所遭遇的一切苦难。

「佛门斩俗缘,道门断尘心。」

杯盏见底,少言站起身,一手压在了茶几上。

「仙缘在身,是以寡情缘情缘,这幷不是说至亲之人都会因她的仙缘而短寿,而是说维系羁绊的情感终究会有断裂的那一天,天道会让各种各样的坎坷来磨平她的血肉之情,而非消磨至亲之人的寿命。」

「她的仙缘如她一般良善,从来不会伤及他人。」

易时楠的眼睫轻轻一颤,却依旧稳稳地拿着茶杯,没有让茶水溢出半点。

「你既然已经决定不再爱她,那请你绝对不要回头。」少言语气淡淡,言语缥缈如云,却也厚重如山。

「你辜负的,总会有人去珍惜,她已经找到爱她的人了,请你放心。」

少言结了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楼。

在他的身后,拿着茶杯的女子独坐许久,沉默无言。

心底深藏的晦涩被人看穿,那年来到家里的天师不仅是爲少女改命,还告诉她,此女仙缘在身,亲缘孤寡。

她认定是这个孩子的仙缘害死了兄长,拖累了云树,所以决定远离她、伤害她,像护犊子的鸟妈妈,只爲了张开羽翼挡住身后在乎的一切。

她从来没有将那个孩子放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不用他说,她都知晓,她早已失去爱那个孩子的资格了。

易时楠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她想去看看自己的女儿,打开房门,却看见不良於行的崔云树满脸兴奋地扶着墙,朝她缓步走来。

「妈妈!我能走路了!你看啊!仙人说只要我每天锻炼,就能跟以前一样!」

「刚刚家里来了两个人,他们说他们是医仙和药神,能治好我的腿。」

少女笑容灿烂地述说着神奇的见闻,阳光洒落在她的眉宇之间,扫去了阴霾般的晦涩,重归原本的明朗。

「真的太神奇啦!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我就被扎了好多针,吃了几颗丹药,就突然能走了!」

「对了妈妈,他们说他们是来帮一个人了却尘缘的,是什么人啊?妈妈认识吗?」

崔云树兴奋的话语戛然而止,因爲在她的眼中,向来端庄优雅的母亲没有因爲她的康复而欢喜,反而流下了泪来。

「妈妈,你不高兴吗?」被欢喜冲淡了阴戾的少女终於感受到了冲来的愧疚,「我仔细想过了,当时候换座位的事情真的不能怪易尘,爸爸说得对,是我太偏激了,不能因爲自己的不幸就去怨恨别人的幸运。妈妈,你叫易尘回来吧,我们毕竟是她最后的亲人了,我会跟她道歉的。」

易时楠摇摇头,嗓音嘶哑:「不,妈妈只是喜极而泣。」

「至於易尘……」

「她……应该是回不来了。」

易时楠泣不成声,因爲她终於发现,她把那个孩子弄丢了。

她把兄长视作生命延续的那个孩子,弄丢了。

在很早很早之前,她没能牵起那个孩子的手,就这样看着她消失在时光的尽头。

兄长的孩子很好很好,而且,她也已经找到了会爱她、会珍视她的人了。

感情从来都是双向的,在这样互相的折磨中,被一点点磨灭的岂止是她的感情?那个孩子对人世最后的眷恋和不舍,也被一点点地消磨殆尽。

从此以后,她的目光不会停留在这个辜负了她的尘世,她会将目光放得长远,眺望着九霄青云之上辽阔无垠的世界。

那些人要带她走,而她也不会回头。

——缘分已了。

原来那个男人离去时最后留下的话,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