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尘对少言的感情,本来就不是简单的男女之情可以概括的。
正如少言因忘情而至公的大爱,易尘对少言的爱也是付出而不索取的大爱,其中的复杂与纠葛,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易尘说得轻描淡写,但是站在两人面前的女人却仿佛被激怒了一般,瞬间竭嘶底里了起来:「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
「见之欢喜,思念不停,爱是占有,何来宽容?!」
「能够原谅他不爱你,你所谓的情也不过尔尔罢了!真是令人恶心!」
「所以呢?」一直沉默无言的少年,这时候却突然开口插话了,「因爲爱是占有,所以你才不顾他人的意愿,布下了这个箱庭?」
「剪他人之口舌,割他人之耳鼻,换其骨,改其皮,编制出一张与其生前一模一样的皮囊,留住那人的一缕魂魄。」
「然后将他束缚在这阴骨堆积而成的箱庭,一遍一遍地重复旧时的风景,这就是你想要的爱吗?」
——「穆月语。」
道思源堪称心平气和地,说出了箱庭梦境中血缘至亲的幼妹的名姓。
「灵魂要一样的,皮囊要一样的,甚至连记忆中的风景都要一模一样的,不得不说,塑造出这些的你,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工匠。」
「可你,却连见他一面,都没有勇气。」
桎梏理智的弦,崩断了。
名爲「穆月语」的女人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嚎啕了起来,她拼命地抓挠自己的脸,白晰的肌肤上露出斑斑干涸的血迹。
「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高高在上,生而尊贵!你根本不知道天道对我是何等的残忍,何等的不公!」
「我只是想留住那唯一的光明!」
穆月语的一生,幷没有道思源所参与的那般幸运——因爲她没有一个即便不顾一切背弃归途也固守着本心的兄长。
穆月语降生在拥有大巫血脉的穆家,天真而不知事地长大。在及笄之年以前,她一直是个很幸福也很快乐的女孩,严父慈母,疼爱自己的兄长,堪称倾国倾城的容貌,优渥出众的家世,这些都赋予了她敢於追求爱的勇气。
但是在穆月语的生命里,她没能拥有一个如少言一般爲她着想而离开穆家的兄长,及笄之年,她等来的只有噩梦一般的婚礼。
向来疼宠她的兄长嘴上说着对不起,却还是爲了家族而将她囚禁,不顾她意愿地施虐,只爲了能延续那所谓的「大巫」的血脉。
严厉的父亲变得面目可憎,慈祥的母亲偏心着兄长,所有人都无动於衷地坐视着她沦落於地狱,没有人对她伸出援手。
——多么令人憎恨的亲情。
噩梦一样的三年,她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父亲爲了让她腹中的孩子拥有更强大的传承之力,甚至还在她身上纹了巫咒,以汲取她的生命作爲代价来换取下一代更强的资质。逼迫她吞食屍鬼的血肉,以此蕴养腹中的巫婴。
穆月语不人不鬼地挣扎了两年,终於在分娩之日趁着父亲不注意修改了巫咒,反过来吸尽了腹中胎儿的生命力。
之后,穆月语就成了「大巫」。
她杀尽了整个穆家,逃出了囚笼一般的地狱。
重归蓝天白云之下,任由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穆月语却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冷得浑身发颤。
接触到阳光的瞬间,再没有那一刻会比那时更鲜明地让她意识到,她的人生已经被毁了,彻彻底底,无可挽回。
阳光是这样,那个人……也是这样。
爱上一个人的瞬间,那种充盈心脏的温暖几乎就成爲了她唯一的救赎,哪怕想爱而不能,想靠近却又不敢接触。
会因爲那比光明还要耀眼的人而感到自惭形秽,卑微於自己身上洗不净的污浊,但……她还能感受到「爱」的存在。
源於血脉的肮脏、肉-体被玷污的憎恶、灵魂因怨恨而晦涩,一切都已然不复纯白。
但她还能去爱,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依旧会感到温暖,看着他微笑的模样,她依旧会有被救赎了一般的错觉。
所以,在那人死去之后,她不顾一切地爲他创建一处世外桃源,有什么错呢?
她渴望留住他生前的风景,所以小心翼翼地雕琢了精致的箱庭。
她在这小小的箱庭里守着自己记忆中的小小少年。
——直到永远。
不能与他结爲夫妻,没有关系;不能被他所爱,没有关系;不敢去见他哪怕只是一眼,也没关系。
他只要在那里,一直璀璨耀眼着,就足够了啊。
只要远远地看着他,她就能很满足很满足,幷且满怀勇气地活下去了。
——他是我的命啊。
所以——
「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啊——!!!」
被夺走唯一希望的天魔,因此而堕落爲厉鬼——
也是,情有可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