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会有孩子?他的孩子怎么会成爲天道?」
「不……你不是天道。」女人突然收敛了那种外露的疯意,流露出几分娴雅的温宁,「你不是天道……」
仿佛喃喃自语一般,女人自顾自地说道:「怪不得,原来如此……天地大劫……还有……」
女人突然伸出手想要触碰易尘的脸颊,却被易尘闪身避过,瞬间如同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
「虽然很冒昧打断了你。」易尘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女人,带着无所畏惧的坦荡与平静,「但是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肖瑾知和我父亲易琛,是什么关系?」
易尘口中说着敬语,手上的梅枝却毫不客气地点在了女人的眉心。
穆月语沉默无言地与易尘对视着,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真像啊。」
「你跟你父亲,真像啊,看似温柔,实际冷情——明明知道他人身上背负着许多身不由己的苦衷,却从来不会去在意。」
「只会对自己在乎的人毫无保留,只会爲自己所爱之人不顾一切……我……真羡慕你。」
穆月语如玉般姣好的脸颊上淌下了泪来,她浑身颤抖着,好似枝头上开到荼蘼的春花,即将迎来花事了了的枯寂。
在易尘面前,她好似褪去了布满尖刺的外壳,竟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女孩一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易琛,易琛啊——真是个狠心人……」
易尘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只觉得鶏皮疙瘩掉了一地,看着一个妙龄女郎哀怨地呼喊着自己父亲的名字,搁谁心里都会觉得不对劲。
易尘幷不是一个无情的人,相反,她的情绪相当丰富,但是这些情绪往往只会赋予艺术的创作,亦或是那些真正被她放在心底的人。
她能感受到穆月语的深有苦衷,但是她幷不打算去了解对方的人生,她只想知道自己的父亲过得好不好。
「那么,作爲交换吧。」穆月语的情绪十分不稳定,她一动不动,任由红梅枝指着她的眉心,轻声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你。」
「你到底爲何不感到愤怒呢?毕竟你爱的人根本就不爱你。」
——如果他人不妒不羡,那她的嫉妒、愤恨、自卑、绝望……算什么呢?
「这没有什么好说的吧?」易尘轻叹了一口气,虽然从来没有杀过人,但是她的手依旧很稳,眼神也透着平静与从容。
「因爲在我动心的最初,我就是怀抱着一份无望的爱啊。」——最初的最初,少言只是书里的一个人罢了。
她也只是爱上一个不存在的人罢了。
「你也不懂啊,我和他隔着的,又何止是一个世界的遥远?」
因爲白纸黑字而爱上一个人,听上去是一件多么荒唐而又可笑的事情。但是谁也无法否认,它就是这么确切地发生了。
从一开始就无望的恋情,得到之后也无力去计较得失,对於这一轮高悬天际之上熠熠煌煌的烈阳,她从来就不奢求他的回报。
「没有人一定要去谅解你,就如同你自己也未必能了解别人的一生一样。」
「好了,现在,回答我的问题吧。」
易尘堪称心平气和地道:「肖瑾知,与我的父亲易琛,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穆月语嘶声道,「我不知道他何时有了孩子,我是亲眼目睹着他死去的。」
「他从不在俗世留名,却比这世上任何一位大能都要来得强大,我遇见他时,他就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华京公子了。」
穆月语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直到后来,我爲了复活他,我才知道……」
知道什么呢?
她半生命如浮萍,弱柳飘絮般轻薄无依,修逆天之道,却偏偏比谁都更明白天意。
不仅仅是天道的天,而是那片於天地之上更广阔的苍穹寰宇。
「父亲去哪了?」
「走了,本就是被我逆天而行拘於此地的一缕残魂,如今箱庭破碎,天道窥伺了此地,作爲逆天之物的魂躯自然是保不住了。」
易尘抿了抿唇,手里的红梅枝往前送了一寸,半带威胁地道:「你困了我父亲多久?」
「十一年,七十一天。」女子茫茫然地捂住心口,只觉得胸腔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机关算尽,步步爲营,也只能留住他这么短暂的岁月。」
女子凄然地笑了,她嗓音哑哑地道:「易尘,易琛……原来如此,你就是他苦寻半生都要找到的那『一綫生机』。」
「……这天道,未免也太过面目可憎了。」
女子话音未落,就已是仰头撞上了指在她眉心之上的红梅枝,如花瓣上残留的积雪,眨眼间破碎翻涌成一团扭曲的黑雾。
消散之前,女子的目光依旧一动不动地凝在易尘的脸上,唇角挂着略带疯意与讽刺的笑。
「我期待着啊,你们所有人的下场。」
红梅枝头的一朵花,轻飘飘地落下。
红梅花落地的瞬间,天地间霎时席卷而来了一场纷纷扬扬的花雨,晋国的国都仿佛被打碎的箱笼,有裂缝自遥远的天空逐渐蔓延开来。
「砰」的一声,失去主人的箱庭,就这么碎了。
那些被魔匠任性拉入幻境中的人也从迷梦中脱身而出,有人眨眼间化作一滩脓血,亦有人如梦初醒。
易尘轻轻叹出一口气,不知这五味参杂的内心究竟是悲是喜。
她一直在修习天道应该学习的神通,但却从未用过这一种——说是杀人也不爲过吧,毕竟是仅次於「真言」的「绝」字律令。
虽然不知晓对方生命的凭依爲何物,但只要「断绝」,让一切到此爲止,就足够了吧?
易尘不会在这种时候心慈手软,更不会让自己一时的优柔寡断成爲日后伤害更多无辜之人的武器。
虽然没有见到父亲的确是心里的一大遗憾,但易尘有种预感,有些缘分与羁绊不会因爲时间的流逝而变迁,终有一日,他们会相见的。
易尘笑了笑,她回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只见他眼神平静地凝视着自己,挺拔玉立的身形已经能看出几分属「道主」的剪影。
「还打算跟我一起走吗?」易尘偏头看向少年,目光透着宽和的包容,不骄不躁,不喜不悲,像极了自己的父亲。
少年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缓缓颔首。
少年略带冲钝的反应似乎逗笑了易尘,她两手一松,红梅枝便从她的手掌上坠落,快要落地之时散作无数花瓣,重新缀在面具的眼尾处。
易尘试探性的伸出手,她牵起少年的手,少年幷未拒绝,只是依旧沉默地凝视着她,那过於认真的目光都透着莫名的力度。
「易尘。」他轻声念着她的名字。
「嗯?」她偏头,轻笑,「我在。」
她一直都在这里,不拘爱恨,不论缘由。
——成爲他的心之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