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易尘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
在正魔两方都有所隐瞒的情况下, 她难以窥见这个世界真实的形态,以至於此时云里雾里,只觉得被笼罩在巨大的迷障之中。
前往魔界之前,时千究竟算到了什么?在他所窥见的未来之中, 是否包括如今的境况呢?
易尘不明白, 她此时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笑意盈盈坐在不远处的苦蕴魔尊, 再一次觉得……
男孩子的内心世界好难懂哦。
易尘也是觉得有些心累了,她不擅长阴谋诡计, 更别提面对的敌人是几次三番想要算计她的千岁老妖精。她虽然在几次三番的交锋中明白了魔尊对於「天道」的执念来源於他幷不完整的道途, 但是却没有料想到朽寂魔尊会因此而做到这等地步。
囚禁天道, 谋害天柱,用一句「万里荒土」的谎言将时千骗来了魔界, 却让时千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而如今天地大劫当头, 正魔两道却各怀心思, 易尘不知晓朽寂魔尊有何打算,但对方看起来似乎比正道更加胸有成竹。
「你们到底把时千怎么了?」易尘尝试过想要走出这个绘就在大殿中的阵法, 但是却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出, 只能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原地打转,几天下来, 难免因此而感到焦心。但是易尘也明白, 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 冒然暴露自己的情绪是非常不理智的行爲, 所以强自压抑。
「哎呀, 我不知道呀,你猜?」苦蕴魔尊似乎以逗弄易尘爲乐,这些天来几次三番地造访这里,却从不肯向易尘透露半分讯息。
「我猜,你们也只能像围困我一样围困时千,但也做不到伤害他。」易尘不动声色地抓住袖摆,冷声道,「我不想知道你们到底有什么周密的布局,更不想知道你们想借天地大劫的混乱局面谋取什么利益,但是我也希望你们明白,我等是绑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生死皆不由己。」
「若是天地因大劫而重归混沌,不管你们有怎样的心计,都已再无转圜的余地,即便如此,你们也要一意孤行?」
「易尘上仙。」苦蕴魔尊笑眯眯地打断了易尘的劝解,语气温柔几近缱绻,「您其实,幷不喜欢魔道,对吧?」
「对於这个崇尚恩仇快意与自由的国度,你其实幷不喜欢,对吗?」
「幷非不喜。」易尘摇摇头,坦然自若地道,「只是我认爲『秩序』本身依旧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苦蕴魔尊噗嗤一声就忍不住笑了,语带调侃地道:「您还真是世外人呢,想必您生活的世界里定然和平而又安乐,因爲力量的均衡分布而致使人们更崇尚道德与伦理,您的一些想法,对於这个强者爲尊的世界,还真是有些格格不入呢。」
「您认爲正道是对的,秩序是正确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正道中划定规矩的也是强者,因爲只有强者才有服众的实力。」
「相比之下,正道与魔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强者爲尊,却在你心里被区别划分对待,这未免有些不太公平。」
易尘不愿意与这位擅於诡辩的苦蕴魔尊争论太多,她只是安静地思考着,将盘根错节的綫索以及蛛丝逐渐串联在一起。
但是,易尘不愿过多争辩,苦蕴魔尊却对这个话题紧抓不放,言语甚至变得有些锋利。
「我原以爲易尘上仙是豁达高远、令人钦服的世外真仙。」他状似喃喃絮语,唇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但是如今看来,您与那些冠冕堂皇的僞君子也无甚不同,说是道德底綫,实际也不过是用自己的个人偏见去划定是非,与那些表里不一的虚僞之人有何不同?」
易尘游离到一半的思绪被强行拽回了原地,她忍不住轻叹一口气,睁开眼,仿佛看熊孩子一般朝着苦蕴魔尊望了过去。
苦蕴微笑着与易尘对视着,却没能从她心中读出任何的思绪,她所有焦躁不安的情绪仿佛都在一瞬间沉淀了下来,化爲潭中的清影。
「我不知道您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大抵那些过去不算美好。」易尘轻声道,「能够看透人心,那的确是一件令人感到痛苦的事情,毕竟无论善恶好坏,哪怕是人心一瞬的恶念都会在你眼前展露无疑。我不是你,我没有经历过那些过去,所以我没有立场劝解你释怀这些事情。」
「但是,我也是曾经修习过微表情心理学的。」易尘仿佛自语般轻喃,「就是一种类似读心术一样的技巧,通过审视对方容顔上的细微变化从而判断对方的想法以及情绪。因此,虽然做不到像你一般熟知人心,但我也对常世丑恶略知些许。」
「你认爲,表里不一,是错吗?」
「难道不是吗?」苦蕴轻笑着反问,不容置喙地挑起了傲慢的眉梢,「面上温柔心中阴晦,想起来就令人作呕,不是吗?」
易尘不答,又道:「那阁下觉得,畜生与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呢?」
「是表里不一——动物生灵会毫无顾忌地表现自己的感情,而人类不能,区别就在於动物无法控制,但人类却能遏制自己。」
「你或许会说,动物也比人来得可爱,毕竟它们能如此坦然直率地表达自己的七情六欲。」易尘先一步打断了苦蕴的争辩,兀自道,「但是阁下也应该知晓,人的一生所要经历与思忖的事物远远比只知吃喝的动物要来得复杂,因此也会如枝蔓横生般拥有动物所没有的情绪。」
「我看见了,但我不觉得那是错。」易尘抬起眼眸,毫无畏惧地直视着苦蕴,「表里不一,我不觉得是错。」
「将所有悲伤、愤怒、怨恨、憎恶这样丑恶的感情压抑在心里,选择温柔、和善、友好地对待他人,我不觉得是错。」
「他们将世人厌恶的一切都留给了自己,或许不真,但至少他们在那一刻,费劲心思不让丑恶伤害到你。」
「做人很难,活着也很难。」易尘抬手,伸出两根食指,轻轻撑起自己下撇的唇角。
「向下远远要比向上更加轻松,所以,想要勾起唇角,一定耗费了力气。」
「一时的恶念不能代表什么,就像我的喜怒善恶,其实也代表不了什么。」易尘叹气,「你认爲我无法成爲一位让你称心合意的天道,是因爲我做不到公平公正地看待正魔两道。但是实际上,即便我不喜,我也不会去改变什么,因爲我知道,我的偏见是『错误』的。」
——「所以,请给我一些时间。」
易尘幷不知道苦蕴魔尊动摇了於否,对方只是在半晌的沉寂后,突然出声道:「你杀死了穆巫。」
「是。」易尘幷不否认,坦然颔首,「她犯下了逆天之错,又伤害了家父,於公於私,我的立场不变欸。」
「第九次仙魔宴,你还帮正道说话。」苦蕴只要想起这件事就觉得牙根痒痒,「佛子也好,剑尊也罢,你一直在坏我们的好事。」
「但是我从未使用过天道的全能去迫害你们。」易尘似乎感到了费解,「我说过,你若不服,只管来辩。」
「你还用雷劈我,就因爲我駡了道主一句『不是男人』。」
「你明知道苍山是道主的地界,道主的尊严如天道一般不可冒犯,你却知罪而犯。」易尘有些纳闷道,「你调皮,我还不能打你?」
苦蕴仿佛与易尘杠上了一般,想方设法地想要撬开她磐石般固执的思想:「召请天道,你却私逃,害得我们深陷囹圄。」
「没有道理你们所想之事,我就必然要配合的道理吧?」易尘摇头,「我不认爲这是我的错。」
「还有我们老大,你还欺负我们老大。」苦蕴孩子气地扁嘴,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咽声道,「你爲何要和道主在一起?就因爲天柱出身正道,我们不得不对正道处处礼让,窝囊气都受了近千年,我们魔道修本心的,这是想让我们本心不存吗?」
易尘这回是真的叹气出声了,她淡声道:「这一句,才是你们真正想问的吧?」
「我明白了。」
易尘站起身,比了个请的姿势:「请朽寂阁下过来一见吧,我有话要说。」
「不必。」易尘话音刚落,一袭墨袍便自转角而来,如同鬼魅阴沉的影,也如流淌隽逸的墨。
清贵雅致的公子淡淡垂眸,唇如涂朱,令他冷淡矜持的面容横生了几分惑人的妖冶:「嫂子当真好能耐。」
「无怪乎世人称嫂子爲『言必中』,弟弟若是来晚了些,只怕连苦蕴都要被你拢过去了。」
易尘一噎,觉得对方是在挖苦自己,如今她身爲阶下囚,哪里还有洽谈的底气,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嫂子想与我谈什么?」朽寂缓步上前,却在梅花烙印再次燃起之时停住了脚步,他挥手示意苦蕴退下,淡声道,「不如嫂子先爲弟弟解开这条禁制?否则弟弟我也看不清嫂子的面容,如此交谈多有不敬,怕是慢待了嫂子。」
易尘捏住袖摆的手指微微一紧,她不愿让对方知晓自己已经将立道之基重新还给了少言,只是沉声道:「就这般交谈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