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2)

奈何 天籁纸鸢 3731 字 3个月前

忽然间,一阵震惊坟场的哭嚎声传了过来︰「东方克夫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你克死谁不好,连我儿子也克死了~~~~你不得好死~~~下了地狱也被剪舌头下油锅~~~~你这死克夫命的~~~~哎哟我的心肝啊,我的宝贝啊,你被克得好惨啊~~~~~~」

我朝着这惊悚的声源看去,不由嘴角抽搐。

——原来是御史夫人,我那三夫君他娘。她身后还有他爹和他一群弟弟妹妹。

其中一个妹妹道︰「娘,东方克夫是谁呀?」

御史大人道︰「是把你哥哥克死的那个戏子。」

「戏子又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唱歌演戏给别人看的妇人,卖身给青楼的花旦。」

「孩子他爹,这种话不可以对孩子说啊。」御史夫人急着对孩子们解释道,「总之,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专门害死她丈夫的妖鬼。」

「你们胡说!」

一个披麻戴孝的孩子大叫着跑过来,脸颊发红地吼道︰「我姐姐她才不是妖鬼!她是好人!她当戏子也是为了养我!如果没有她,我早就饿死了!不准你们羞辱她!」

御史大人冷冷道︰「不管是为了什么,戏子便是戏子,这有什么好说的。何况她没当戏子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未等那孩子开口,三夫君的弟弟妹妹们已经不谙世事地拍着手掌道︰「哦哦哦,戏子!戏子!卖唱的戏子!你姐姐是戏子!你姐姐是戏子!」

「不准你们骂她!我姐姐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那个孩子红着眼眶狠狠跺了几下脚,最后奔过来跪在我的坟前,用力抱住了墓碑︰「姐姐,你回来,你回来啊!你回来啊!他们不能这么说你,姐姐,求求你回来啊!」

我弟他到底还是年纪小了一些,稍微一点挫折便受不住了。还没喊出几句就嚎啕大哭起来。而他身后那些小孩子还在整齐欢乐地拍手鼓掌︰「戏子,戏子!东方克夫是戏子!戏子的弟弟也是戏子!」

看着策儿穿着一身孝服孤零零地跪坐在坟前,我几乎有冲动当场就变成人身去护着他。但旁边那个和丈夫并坐在一起的女鬼站起来拦住我︰「这些人若不认识你还好,认识了你还让他们发现,这事情可就闹大了,到时候不仅你会下十八层地狱,说不定还会连累你弟弟。」

「可是——」我急切地往前走了一步。

「每个鬼在阳间都有牵挂之人,都有难断的前尘旧事。」女鬼看了看身边的丈夫,「你别冲动。」

这时,一双绣花鞋和淡紫裙边出现在策儿的眼前。

「戏子又如何了?」声音凛冽如冰,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姓冷的混账丫头,「总比高官厚禄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好。」

御史夫人怒道︰「你说什么?冷蓉,别以为你有皇室撑腰就了不起,你以前也是戏子!」

「可是你们不敢得罪我,不是么。」冷蓉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再多说一句,我就让皇上把你家满门抄斩。」

此后御史公子的坟前一片寂静。

「冷姐姐,我姐她还会回来的是不是?」策儿用红肿的眼楮看着冷蓉,「我想她了,我真的想她了……」

冷蓉轻叹一声,跪在坟前拿起纸钱丢入火盆︰「东方媚,你看看你,就是嘴硬。当初我说要给你银子,你却硬要赌那口气,不领情。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好策儿,最后却跟你丈夫在船上殉情……你啊,做事就是太冲动。」

我嘴角第二次抽搐。

是我冲动么?是我想殉情么?

冲动的是汤少卿!我是被殉情了!

…………

东方策在坟前哭了很久很久,白净的小脸蛋儿也沾满了污垢。临行前他在我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脑袋都磕破了。看着他小小的脑袋上绑着白绳,额前还渗着些血,我的心都快碎了一地。

这是我最忧心的事。我死了,策儿还那么小,谁来照顾他?指望冷蓉这种连别人丈夫都要抢的女人,母猪都得上树。

死人死成我这样也是够可悲了。刚断气七天,来坟头上烧纸上香的人居然只有两个。一个是阳间唯一的亲人就不说了,另一个居然是斗了一辈子的老情敌。

只不过也是,生前认识的人该死的都死光了,两个哥哥大概第二辈子都过了十多二十年。

我无声地叹了一声,跟着他们走出坟场,目送着他们进入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七月半的夜晚,普渡拜拜(3)才结束,街上的人还是不少,不过京城的官道都空了出来,店舖也关闭以为鬼魂让路。街心每隔一段便有一个置满食物的香案,护城河中飘满了荷花水灯,以民间的说法来看,便是为散魂妖鬼们朝着黄泉路送行。

在活人看来,这十五圆月下的京城是座空城,有动静的只有阴冷风吹起的纸钱散香花瓣落叶。若他们能看见这个夜晚真实的模样,恐怕会吓得立刻变成我们的一员︰不论是洒满月光的宽阔驿道,还是护城河上的石制大桥,甚至是精致华美的红楼房顶……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鬼︰水鬼、殭屍、煞神、冤魂、吊死鬼、无头鬼、双头鬼……还有那些和我一样方才还魂尚未定型的散魂野鬼们,那些从妖界赶来「赏景」的妖怪们,他们敲锣打鼓哭嚎哀歌,在空中飘,在地上爬,在街上跳,拖着断腿走路……进行着飨宴一般的盛大游行。

大红灯笼随风摇摆,桂花花香飘满京城。

落雪般的花瓣随风飞扬,抆过一个小小的卖画夜铺旁。画铺附近有一群妖鬼正在做交易,一群流浪汉看不见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围观画师画人。

当了七天的鬼,我对鬼的辨识能力已经上升了很多。哪怕是以人形出现的鬼,也能一眼看出来他不是活人。那女画师的阴气我从几米开外都能闻到。她摊铺上摆着文房四宝和质地不寻常的纸张,我料想那砚石上磨的实际是掺杂了墨的人血,而纸张则是新鲜的生人皮。再抬头看看她的脸,虽然漂亮,看上去却假的很,大抵是个画皮鬼,披了人皮来京城凑热闹。

坐在她摊铺面前等她画画的似乎是个人。

虽然他背对着我,但一点阴气都没有。挂在铺子上的昏黄灯光照下来,他一头长发如黑瀑布一样落在腰际,大红袍子勾勒出修长的身材,侧头露出的颈项与鼻梁雪白如玉。

看样子,是个年轻的美公子。

摊铺后方的河面上漂移着千万盏黄色的荷花灯,一如莹莹鬼火拥抱着京城的月圆之夜。

那些被重重花朵压弯的桂花树枝在风中抖了抖,抖落他满肩粉白的花瓣。风同时吹动了店舖上的油灯,那些灯影把他的大片黑发照得明晃晃的亮。

这么漂亮的皮囊,大概很快就会被那画皮鬼剥了做衣服穿。

这七天看到些许画皮鬼,他们大概是我在阴间最害怕的鬼种。他们没有人身,真身就是死后没有复原能力的屍体。除了投胎转世,只能任由死人皮下的屍首腐烂下去。因此,想不出门连同类都吓死,他们必须扒活人皮套身上,等过几天皮肤开始腐烂就把那层皮当破布一样扔掉,或者在上面画画补补让它看上去不这么烂。只要看着他们的皮相,再想像这皮底下是个怎样的模样,就觉得实在有点受不了。

这时,那美公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接过鬼画师的毛笔,在画上添了几笔。他画画的时候轻轻按住下滑的袖子,黑发流水一样布满红衣,露出来的手握着毛笔,手指修长而指节分明,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到底是个才死的人,光是想想这美公子很可能被剥皮就头皮发麻。所幸他不认识我,不怕被他发现自己是鬼。我化了人形走到他身后打算救他一命︰

「这位公子,请问……」

那公子原本在蘸墨,此时转过头来看着我,略显愕然。

下面的情形有些不大对了。

我和他两个人对望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之就是在某一段时间内都没人说话,直到鬼画师挥挥手道︰

「花公子,你这画还要不要题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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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2)︰俗传去世的祖先七月初被阎王释放半月,故有七月初接祖,七月半送祖习俗。

注释(3)︰七月十五日下午大拜拜。祭坛上各种牲礼及水果摆上几百盘,杀猪几十条甚或百多条,米谷整卡车,鱼山、内山耸立着,极尽铺张能事,与「做醮」相同。另请和尚或道士登坛作法诵经,引渡孤魂野鬼,回归天地,有时也上演钟旭道捉鬼等民间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