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2 / 2)

天涯明月刀 古龙 6259 字 1个月前

“看样子你好像很难受。是你的伤口在痛,还是你的心在痛?”

她笑得更愉快:“不管你什么地方痛,一定很快就会不痛了。”

因为死人是不会痛的。

她微笑着问道:“我本来以为孔雀翎在你这里,可是现在看起来我好像是想错了,所以我很快就会杀了你的,到了那时,你就什么烦恼痛苦都没有了。”

傅红雪的嘴唇已干裂,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卓玉贞道:“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可是我偏偏不告诉你。”

她看着他的刀:“你说你这把刀是谁也不能动的,现在我却偏偏要动动它。”

她伸手去拿他的刀:“不仅要动,而且还要用这把刀杀了你。”

她的手距离他的刀只有一寸。

傅红雪忽然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动!”

卓玉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还是不想杀你。”

卓玉贞大笑,道:“我就偏要动,我倒要看看你能用什么法子杀我?”

她终於触及了他的刀!

他的刀忽然翻起,打在她手背上,漆黑的刀鞘就像是条烧红的烙铁。

她手背上立刻多了条红印,疼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可是她的惊惶却比痛苦更强烈。

她明明已点住了他七处很重要的穴道,她出手又一向极准。

傅红雪道:“只可惜有件事却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卓玉贞忍住问:“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全身上下每一处穴道都已被移开了一寸。”

卓玉贞怔住。

她的计画中决没有一点疏忽错误,她点穴的手法也没有错。

错的本来就是傅红雪。

可是她做梦都想不到他的穴道也错了。

这一寸的差错,竟使得她整个计画完全崩溃。

她懊恼悔恨,怨天尤人,却忘了去想一想,这一寸的差距是怎么来的。

——二十年的苦练,流不尽的血汗,坚忍卓绝的决心,咬紧牙关的忍耐。

——这一寸的差距,就是这么样换来的,世上并没有侥幸的事。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她只想到了一件事——一次失败后,她决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她已也完全崩溃。

傅红雪却已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她,忽然道:“我知道你也受了伤。”

卓玉贞道:“你知道?”

傅红雪道:“你的伤在肋下,第一根与第三根肋骨之间,刀口长四寸,深七分。”

卓玉贞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因为那是我的刀。”

——天龙古刹,大殿外,刀锋滴血。

傅红雪道:“那天在大殿外和公孙屠同时出手暗算我的也是你。”

卓玉贞居然沉住了气,道:“不错,就是我。”

傅红雪道:“你的剑法很不错。”

卓玉贞道:“还好。”

傅红雪道:“我到了天龙古刹,你也立刻跟着赶去了。”

卓玉贞道:“你走得并不快。”

傅红雪道:“公孙屠他们能找到这里,当然不是因为杜十七通风报讯。”

卓玉贞道:“当然不是他,是我。”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杀了他灭口。”

卓玉贞道:“我当然不能让他泄露我的秘密。”

傅红雪道:“他们能找到明月心,当然也是因为你。”

卓玉贞道:“若不是我,他们怎么会知道明月心又回到孔雀山庄那地室里?”

傅红雪道:“这些事你都承认?”

卓玉贞道:“我为什么不承认?”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卓玉贞忽然从身上拿出朵珠花,正是那天在孔雀山庄的地室里,从垂死的“食指”赵平怀中跌落出来的。

她看着这朵珠花,道:“你一定还记得这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记得。

卓玉贞道:“那天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了这朵珠花,你一定以为我也像别的女人一样,见了珠宝就忘了一切。”

傅红雪道:“你不是?”

卓玉贞道:“我抢先要了这朵珠花,只因为怕你看到上面的孔雀标记。”

傅红雪道:“孔雀?”

卓玉贞道:“这朵珠花就是秋水清送给卓玉贞的定情物,她至死都带在身上。”

傅红雪道:“卓玉贞已死了?”

卓玉贞冷冷道:“她若没有死,这朵珠花怎么到了赵平手里?”

傅红雪忽然沉默,因为他必须控制自己。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吐出口气,道:“你果然不是卓玉贞,你是谁?”

她又笑了,笑得狡猾而残酷:“你问我是谁?你难道忘了我是你妻子?”

傅红雪的手冰冷。

“我嫁给你,虽然只不过因为我想给你个包袱,把你拖住,把你累死,让你随时随地都得为了救我而去跟人拚命,可是无论谁也不能否认,我总算已嫁给了你。”

“……”

“我害死了明月心,害死了燕南飞,杀了杜十七,又想害死你,但我却是你的老婆。”

她笑得更残酷,“我只要你记住这一点,你若要杀我,现在就过来动手吧!”

傅红雪忽然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黑暗中。

他已无法回头。

(三)

黑暗。

令人绝望的黑暗。

傅红雪狂奔。

他不能停下来,因为他一停下来,就要倒下去。

他什么事都没有想,因为他不能想。

——孔雀山庄毁了,秋水清毫无怨言,只求他做一件事,只求他能为秋家保留最后一点血脉。

——可是现在卓玉贞也已死了。

——“她”知道珠花上有孔雀标记,“她”当然也是凶手之一。

——他却在全心全意地照顾她,保护她,甚至还娶了她做妻子。

——若不是为了她,明月心怎么会死?

——若不是为了保护她,燕南飞又怎么会死?

——他却一直都以为他做的事是完全正确的,现在他才知道他做的事有多可怕。

可是现在已冲了。

除非有奇蹟出现,死去了的人,是决不会复活的。

他从不相信奇蹟。

那么除了像野狗般在黑暗中狂奔外,现在他还能做什么?

就算杀了“她”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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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他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他的脑中已渐渐混乱。

一种几乎已接近疯狂的混乱。

他狂奔至力竭时,就倒了下去,倒下去时他就已开始痉挛抽搐。

那条看不见的鞭子,又开始不停地抽打着他。

现在不但天上地下的诸神诸魔都要惩罚他,让他受苦,他自己也要惩罚自己。

这一点至少他还能做得到。

(四)

小屋中静悄无声。

门外彷佛有人在说话,可是声音听来却很遥远。

所有的事都彷佛很模糊,很遥远,甚至连他自己都彷佛很遥远。

但是他却明明在这里,在这狭窄、气闷、庸俗的小屋里。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屋子是谁的?

他只记得在倒下去之前,彷佛冲入了道窄门。

他彷佛来过这里。

可是他的记忆也很模糊,很遥远。门外说话的声音却忽然大了起来。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说话。

“莫忘记我们是老相好了,你怎么能让我吃闭门羹?”这是男人的声音。

“我说过,今天不行,求求你改天再来好不好!”女人虽然在央求,口气却很坚决。

“今天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今天我月经来了。”

“放你娘的屁。”男人突然暴怒,“就算真的月经来了,也得脱下裤子来让老子看看。”

男人在慾望不能得到发泄时,脾气通常都很大的。

“你不怕霉气?”

“老子就不怕!老子有钱,什么都不怕!这里是五钱银子,你不妨先拿去再脱裤子。”

五钱银子就可以解决慾望?

五钱银子就可以污辱一个女人?

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傅红雪全身冰冷,就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里,沉入了水底。

他终於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终於看见了摆在床头上的,那个小小的神龛,终於想起了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因为她说了那句:“我等着你!”

——是不是因为现在他也变得像她一样,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是不是他的慾望已被抑制得太久,这里却可以让他得到发泄?

这问题只有他自己能解答,可是答案却藏在他心底深处某一个极隐秘的地方,也许永远都没有人能发掘出来。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能。

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候,已有个醉醺醺的大汉闯了进来。

“哈,老子就知道你这屋里藏着野男人,果然被老子抓住了。”

他伸出蒲掌般的大手,像是想将傅红雪一把从床上抓起来,但他抓住的却是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她已冲了上来,挡在床前,大声道:“不许你碰他,他有病。”

大汉大笑:“你什么男人不好找,怎么偏偏找个病鬼?”

戴茉莉花的女人咬了咬牙:“你若一定要,我可以跟你到别的地方去,连你的五钱银子都不要,这一次我免费。”

大汉看着她,彷佛很奇怪:“你一向先钱后货,这一次为什么免费?”

她大声道:“因为我高兴。”

大汉忽又暴怒:“老子凭什么要看你高不高兴?你高兴,老子不高兴。”

他的手一用力,就像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她没有反抗。

因为她既不能反抗,也不会反抗。男人的污辱,她久已习惯了。

傅红雪终於站起来,道:“放开她。”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是你在说话?”

傅红雪点点头。

大汉道:“是你这病鬼叫老子放开她?”

傅红雪又点点头。

大汉道:“老子偏不放开她,你这病鬼又能怎么样?”

他忽然看见傅红雪手里有刀:“好小子,你居然还有刀,难道你还敢一刀杀了我?”

——杀人,又是杀人!

——人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人杀人?

傅红雪默默地坐了下去,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大汉大笑。

他高大健壮,两臂肌肉凸起,轻轻一动,就将这个戴茉莉的女人重重抛在床上。

然后他就一把揪住了傅红雪的衣襟,大笑道:“就凭你这病鬼也想做婊子的保镖?老子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几根!”

戴茉莉花的女人缩在床上,大声惊呼。

大汉已准备将傅红雪拎起来,摔到门外去。

“砰”的一声,一个人重重地摔在门外,却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准备摔人的大汉。

他爬起,又冲过来,挥拳痛击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没有动。

这大汉却捧着手,弯着腰,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大叫着冲了出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

戴茉莉花的女人眼睛却瞪得好大,吃惊地看着他,显得又惊讶,又佩服。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衣裳也已被冷汗湿透。

——忍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忍耐就是痛苦,一种很少有人能了解的痛苦。

门外阳光刺眼,他的脸在阳光下看来彷佛变成透明的。

在这新鲜明亮的阳光下,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能做什么事?能到哪里去?

他突然觉得心里有无法形容的畏惧。他畏惧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也畏惧阳光,因为他不敢面对这鲜明的阳光,也不敢面对自己。

他又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