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又问:“你是傅红雪?”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这人突然反手拔剑,一剑向傅红雪胁下软肋刺了过去。
他出手轻灵迅急,显然也是武林中的快剑。
可是他的剑距离傅红雪胁下还有七寸时,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一颗大好头颅竟已被砍成两半。
人倒下,刀入鞘。
傅红雪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这个人一眼。
他杀人。
杀人也有很多种方式。
他从未用如此残酷的方式杀过人,他杀人只因为逼不得已。
他并不是个刽子手。
这一刀竟不像是他砍下去的。
不是他是谁?
——他拿起了柜上切猪肉的刀,一刀将那肥猪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他已走出了很远,已看不见死在他刀下的那个人。
但是他却忽然停了下来,开始不停的呕吐。
(五)
吐过了当然还要喝,喝得比吐出的还多。
夜已很深,这小酒铺里却还是有不少人,因为无论谁只要一进来就不许走。
因为傅红雪说过:“我请客,你们陪我喝,谁都不准走。”
他身上带着恶臭和血腥,还带着满把的银票和金锞子。
他的恶臭令人厌恶,血腥令人害怕,那满把的金银却又令人尊敬。
所以没有人敢走。
他喝一杯,每个人都得陪着举杯。
外面居然又有两个人进来了,他根本没有看见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
这两个人却在盯着他,其中有一个忽然走到他对面坐下。
“干了。”
他举杯,一饮而尽,居然还是没有看看这个人,连一眼都没有看。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好酒量。”
傅红雪道:“嗯,好酒量。”
这人道:“酒量好,刀法也好。”
傅红雪道:“好刀法。”
这人道:“你好像曾经说过,能杀人的刀法,就是好刀法。”
傅红雪道:“我说过?”
这人点点头,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杀的那个人是谁?”
傅红雪道:“刚才我杀过人?我杀了谁?”
这人看着他,眼睛里充满笑意,一种可以令人在夜半惊醒的笑意:“你杀的是你大舅子。”
傅红雪皱起眉,好像拚命在想自己怎么会有个大舅子。
这人立刻提醒他:“你难道忘了现在你已是成过亲的人?你老婆的哥哥,就是你大舅子。”
傅红雪又想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这人忽然指了指跟着他一起进来的那个人,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跟他来的是个女人,正远远地站在柜台旁,冷冷地看着傅红雪。
她很年轻,很美,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正是每个父母都想有的那种女儿,每个男人都想有的那种妹妹,每个少年都想有的那种情人。
可是她看着傅红雪的时候,眼睛里却充满了怀恨和怨毒。
傅红雪终於也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认得她,又好像不认得。
这人笑道:“她就是你的小姨子。”
他生怕傅红雪不懂,又在解释:“小姨子就是你老婆的妹妹,也就是你大舅子的妹妹。”
傅红雪又开始喝酒,好像已被他说得混乱了,一定要喝杯酒来清醒。
这人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想干什么?”
傅红雪摇头。
这人道:“她想杀了你。”
傅红雪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想杀了我?”
这人又笑了:“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这屋里坐着十三个人,至少有七个是来杀你的,他们都想等你喝醉了再动手。”
傅红雪道:“要等我喝醉?我怎么会醉?再喝三天三夜都不会醉。”
这人微笑道:“既然再等三天三夜都没有用,看来他们现在就会动手了。”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一只酒杯掉在地上,粉碎。
本来拿着这酒杯的人,手里拿着的已是把厚背薄刃的砍山刀。
他向傅红雪冲过来时,一柄练子枪,一口雁翎刀,一条竹节鞭,一把丧门剑,也同时取下。
使剑的一个年轻人眼睛里满布血丝,口中还在低吼着:“黑手复仇,道上的朋友莫管闲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怔住。
他的四个同伴也怔住。
五个人就像是石像般动也不动地站着,因为他们手里的兵刃已没有了。
五件兵刃都已到了坐在傅红雪对面的这个人手里。
他们一开始行动,他也动了,左手在肩上一拍,右手已将兵刃夺下。
五个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影闪动间,手里的兵刃已不见了。
这人已坐回原来的地方,将五件兵刃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微笑着道:“我不是道上的朋友,我可以管闲事。”
使剑的年轻人怒喝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的姓名一向不告诉死人的。”
年轻人道:“谁是死人?”
这人道:“你!”
他们本来还全都好好地站在那里,这个字说出来,五个人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全身的血肉好像一下子就被抽干。
连骨髓都已被抽干。
五个生气勃勃的壮汉,忽然间就变得干枯憔悴,忽然就全都倒了下去。
傅红雪却好像还是没有看见。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替你杀了这些人,你就算不感激我,至少也应该称赞我两句。”
傅红雪道:“称赞你什么?”
这人道:“难道你看不出我用的是什么功夫?”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这人道:“这就是‘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中,惟一流传到人世的两种功夫之一。”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这就是天绝地灭大搜魂手。”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还有一种,就是你已学会的天移地转大移穴法。”
他笑了笑,又道:“你能将穴道移开一寸,至少已将这种功夫练到了九成火候。”
傅红雪道:“你呢?你是谁?”
这人道:“我就是西方星宿海的多情子,甚至比你还多情。”
傅红雪终於抬起头,看着他,好像直到现在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个人。
这人笑得很温柔,眉目很清秀,看来的确像是个多情人的样子。
“多情人也杀人?”
“情到浓时情转薄。就因为我的情太多太浓,所以现在比纸还薄。”
多情子微笑着又道:“只不过我也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就杀人的。”
傅红雪道:“哦?”
多情子道:“我杀这些人,只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在他们手里。”
傅红雪道:“为什么?”
多情子道:“因为我想要你死在我手里。”
傅红雪道:“你真的想?”
多情子道:“我简直想得要命。”
远远站在柜台边的那个女孩子忽然道:“因为他若杀了你,我就嫁给他。”
多情子道:“你看,我已经三十五了,还没有娶妻,当然也没有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总不能叫我做个不孝的人。”
那少女抢着道:“他不会的。”
多情子道:“你怎么知道?”
少女道:“我看见过他三次出手,他的刀上本来的确就好像有鬼一样。”
多情子道:“现在呢?”
少女道:“现在他刀上的鬼已经到他自己心里去了。”
多情子故意问道:“怎么会去的?”
少女道:“为了两样事。”
多情子道:“酒和女人?”
少女点点头,道:“为了这两样事,以前他也几乎死过一次。”
多情子道:“可是他没有死。”
少女道:“因为他有个好朋友!”
多情子道:“叶开?”
少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叶开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多情子道:“那么现在他岂非很危险?”
少女道:“危险得很。”
多情子道:“你看我是不是接得住他的刀?”
少女笑了笑,道:“你那大搜魂手连真的鬼魂都能抓住,何况一把已没有鬼的刀?”
多情子道:“就算我能抓住他的刀,我的手岂非也会断?”
少女道:“不会的。”
多情子道:“为什么不会?”
少女道:“因为你抓的法子很巧妙,你的手根本碰不到刀锋,而且你另一只手已搜去了他的魂。”
多情子道:“这么说来,他这个人岂非已完了?”
少女道:“他还有一点希望。”
多情子道:“什么希望?”
少女道:“只要他告诉我们两件事,我们连碰都不碰他。”
多情子道:“两件什么事?”
少女道:“孔雀翎在哪里?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在哪里?”
多情子道:“他若有孔雀翎,若已练成了大悲赋,我们就完了。”
少女道:“也许他的手已不够稳,已没法子使用孔雀翎;也许他虽然练成了大移穴法,却已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了。”
多情子笑了:“看他这样子,的确好像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了。”
少女也笑了:“现在他惟一还能练的功夫,就是喝酒。”
多情子笑道:“这种功夫他好像已练得很不错。”
少女道:“只可惜这种功夫惟一的用处就是让他变成个酒鬼,死酒鬼。”
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一根针,他们想把这一根根针全都刺到他心里,让他痛苦,让他软弱,让他崩溃。
只可惜这些针却好像全都刺到一块石头上去了,因为傅红雪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已完全麻木。
麻木距离崩溃已不远,距离死也不远。
多情子叹了口气,道:“看样子他像已决心不肯说?”
少女叹了口气,道:“也许他一定要等到快死的时候才肯说。”
多情子道:“现在时候还没有到?”
少女道:“你一出手就到了。”
多情子已出手。
× × ×
他的手又白又细,就像是女人的手。
他的手势柔和优美,就好像在摘花,一朵很娇嫩脆弱的小花。
无论多坚强健壮的人,在他的手下,都会变得像花一样娇嫩脆弱。
他出手彷佛并不快,其实却像是一道很柔和的光,等你看见它时,它已到了。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还没有到,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他的手忽然也像花瓣般开放,竟真的抓住了这把刀。
他的另一只手是不是立刻就会搜去傅红雪的魂魄?就像是他刚才一子就抽干了那些人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