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羽微笑:“看来你的武功又有精进了。”
顾棋道:“略有一点。”
他不敢谦虚,他说的是实话。在公子面前,无论谁都必须说实话。
公子羽笑容欢悦,道:“你想不想去试试他的刀有多快?”
顾棋道:“不想。”
公子羽道:“你自知不是他对手?”
顾棋道:“据我所知,天下只有两个人能制住他。”
公子羽道:“其中有一个是叶开?”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还有一个是我?”
顾棋道:“是。”
公子羽慢慢地站起,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满园花香扑面而来。
他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开口。
顾棋、吴画更不敢动。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缓缓道:“有件事你们只怕还不知道。”
顾棋仍然不敢问。
公子羽道:“我不喜欢杀人。我这一生中,从未亲手杀过人。”
顾棋并不惊奇。
有些人杀人是用不着自己动手的。
公子羽道:“没有人能制得住他,我最多也只能杀了他。”
——因为他这人就像是一把刀,钢刀,你可以折断他,却决不能使他弯曲。
公子羽道:“可是我现在还不想破例杀人。”
——因为他还有顾忌。
——他仁义无双的侠名,并不是容易得来的。
——所以他不能杀人,更不能杀傅红雪。
——傅红雪并不是个大家都认为该杀的人。
公子羽道:“所以我现在只有让他去杀人,杀得越多越好。”
——让他杀到何时为止?
——杀到大家都想杀他的时候为止,杀到他疯狂时为止。
公子羽道:“所以我们现在还可再给他点刺激,让他再多杀些人。”
他回过头,看着他们:“我们甚至还可以给些人让他杀。”
顾棋道:“我去安排。”
公子羽道:“你准备安排些什么人让他杀?”
顾棋道:“第一个是萧四无。”
公子羽道:“为什么要选中这个人?”
顾棋道:“因为这人已变了。”
公子羽道:“我想你一定还可以安排些更有趣的人让他杀的。”
他微笑着,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已想到最有趣的一个。”
× × ×
花香满园。
公子羽背负着双手,徜徉在花丛中。
他的心情很好。
他相信他的属下一定可以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杀人的任务。
可是他自己却不杀人的。
从来都不杀。
(四)
静夜,夜深。
傅红雪不能睡。
不睡虽然痛苦,睡了更痛苦。
——一个人睡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屋里充满了廉价客栈中那种独有的低贱卑俗的臭气,眼睁睁地看着破旧龌龊的屋顶,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不该想的往事。
——没有根的浪子们,你们的悲哀和痛苦,有谁能了解?
他宁可一个人游魂般在黑暗中游荡。
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
窗户里的人还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睡?
是不是夫妻两个人在欢愉后的疲倦中醒来,正用晚饭时剩下的菜煮泡饭吃?
是不是孩子们在半夜醒了,父母们只好燃起灯替他换尿布?
这种生活虽然单调平凡,其中的乐趣,却是傅红雪这种人永远享受不到的。
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的心又开始刺痛。
他又想喝酒。
酒虽然不能解除任何痛苦,至少总可以使人暂时忘记。
× × ×
前面的暗巷中,有一盏昏灯摇曳。
一个疲倦的老人,正在昏灯下默默地喝着闷酒。
他摆这面摊已有三十五年。
每天很早就要开始忙碌,买最便宜的肉骨头熬汤,卤一点大家都可以吃得起的下酒菜,从黄昏时就开始摆摊子,直到凌晨。
这三十五年来,他的生活几乎没有变动过。
他惟一的乐趣,就是等到夜深人静,客人最少的时候,自己喝一点酒。
只有在喝了一点酒之后,他才能进入一个完全属於他自己的世界。
一个和平美丽的世界,一个决没有人会吃人的世界。
虽然这世界只有在幻想中存在,他却已觉得很不错了。
一个人只要还能保留一点幻想,就已很不错。
× × ×
傅红雪到了昏灯下。
“给我两斤酒。”
只要能醉,随便什么酒都无妨。
面摊旁只有两三张破旧的木桌,他坐下来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惟一的客人。
还有个身材很魁伟的大汉,本来正在用大碗吃面,大碗喝酒,此刻却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他认得这个脸色苍白的“病鬼”,他曾经吃过这病鬼的苦头。
在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的小屋里。
仗着几分酒意,他居然走了过来,赔着笑道:“想不到你也喜欢喝酒。这么晚了,一个人出来喝酒的人,酒量一定不错。”
傅红雪不理他。
大汉道:“我知道你厌恶我,可是我佩服你。你看来虽然是个病鬼,其实却是条好汉。”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他脸皮再厚,也不能不走了,谁知傅红雪却忽然道:“坐!”
一个人就算久已习惯了孤独和寂寞,但有时还是会觉得很难忍受。
他忽然希望能有个人陪在他身旁,不管什么样的人都好,越粗俗无知的人越好,因为这种人不能接触到他内心深处的痛苦。
大汉却喜出望外,立刻坐下来,大声叫酒:“再切一条猪尾巴,两个鸭头。”
他又笑道:“只可惜鸭头是早已被人砍下来的,让我来砍,一定更干净利落。”
卖面的老人也有了几分酒意,用眼睛横着他,道:“你常砍鸭头?”
大汉道:“鸭头、人头我都常砍。”
他拍着胸脯:“不是我吹牛,砍头的本事,附近几百里地内只怕要数我第—。”
老人道:“你是干什么的?”
大汉道:“我是个刽子手,本府十三县里,第一号刽子手。有人要请我砍他的头,少说也得送我个百儿八十两的。”
老人道:“你要砍人家的脑袋,人家还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送少了我都不干。”
老人道:“你凭什么?”
大汉伸出巨大的手掌,道:“就凭我这双手,和我那把份量特别加重的鬼头刀。”
他比了个砍人的手势:“我一刀砍下去,被砍的人有时候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掉了。”
老人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人家凭什么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由我来砍,至少还能落个痛快。”
老人道:“别人难道就没法子一刀把脑袋砍下来么?”
大汉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跟我一起来的那小伙子?”
老人道:“他怎么样?”
大汉道:“他也是个刽子手,为了要干这行,用西瓜当靶子,练了好几年,自己就觉得很有把握了,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把我看在眼里。”
老人道:“后来呢?”
大汉道:“等到他第一次上法场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对了。”
老人道:“有什么不对?”
大汉道:“法场上的威风和杀气,只怕你连做梦都想不到。一上了法场他两条腿就发软,砍了十七八刀,那犯人的脑袋还连在脖子上,痛得满地打滚,像杀猪般惨叫。”
他叹着气,又道:“你想想,一个人被砍了十七八刀还没断气,那是什么滋味?”
老人的脸也已发白,道:“由你来砍,就只要一刀?”
大汉道:“保证只要一刀,又干净,又痛快。”
老人道:“砍脑袋难道还有什么学问?”
大汉道:“这其中的学问可真大极了。”
老人忍不住把自己的酒也搬了过来,坐在旁边,道:“你说来听听。”
大汉道:“那不但要眼明手快,还得先摸清楚被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有的人天生胆子大,挨刀的时候,腰干还是挺得笔直,脖子也不会缩进去,砍这种人的脑袋最容易。”
有了听众,他说得更高兴:“可是有些人一上了法场,骨头就酥了,裤裆里又是屎,又是尿,连拉都拉不起来。”
老人道:“他爬在地上,难道你就砍不下他的脑袋?”
大汉道:“砍不下。”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颈子后面的骨头很硬,一定要先找出骨节眼上的那条线,才能一刀砍下他的脑袋。”
他接着道:“我若知道挨刀的犯人是个孬种,我就得先准备好。”
老人道:“准备好什么?”
大汉道:“通常我总会先灌他几杯酒,壮壮他的胆子。可是真把他灌醉了也不行,所以我还得先打听出他的酒量有多大。”
老人道:“然后呢?”
大汉道:“上了法场后,他若还不敢伸脖子,我就在他腰眼上踢一脚,他一伸脑袋,我就手起刀落,还得尽快拿出那个我早就准备好的馒头来。”
老人道:“要馒头干什么?”
大汉道:“他脑袋一落,我就得把馒头塞进他的脖子里去。”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不能让脖子里喷出来的血溅到我身上。馒头的大小刚好又能吸血,等到法场的人散了,那馒头还是热的,我就趁热把它吃下去。”
老人皱眉道:“为什么要吃那馒头?”
大汉道:“因为吃了能壮胆。”
他喝了杯酒,又笑道:“干我们这行的,人杀得太多了也会变得胆寒的,开始时只不过晚上睡不着,后来说不定就会发疯。”
老人道:“是真疯?”
大汉道:“我师父就疯了,他只干了二十年刽子手就疯了,总说有冤魂要找他索命,要砍他的脑袋。有一天,他竟将自己的脑装塞进火炉里去了。”
老人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你喝的酒我请客。”
大汉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赚这种钱实在不容易,将来你一定也会发疯的。”
大汉大笑:“你要请客,我不喝也是白不喝,可是我决不会疯。”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喜欢干这行。”
老人皱眉道:“你真的喜欢?”
大汉笑道:“别的人杀人要犯法,我杀人却有钱拿,这么好的事,你想能到哪里去找?”
他忽然转头去问傅红雪:“你呢?你是干哪一行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的胃又在收缩,彷佛又将呕吐。
黑暗中却忽然有人冷冷道:“他跟你一样,他也是个刽子手。”
(五)
长夜已将尽。
黎明之前,总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侯,这人就站在最黑暗处。
大汉吃了一惊:“你说他也是个刽子手?”
黑暗中的人影点点头,道:“只不过他还比不上你。”
大汉道:“哪点比不上我?”
黑暗中的人影道:“对你来说,杀人不但是件很轻松的事,而且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汉道:“他呢?”
黑暗中的人影道:“他杀人却很痛苦,现在他晚上就已睡不着。”
——开始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后来就会发疯。
大汉道:“他已杀过不少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以前的不算,这十七天他已杀了二十三个。”
大汉道:“他杀人有没有钱拿?”
黑暗中的人影道:“没有。”
大汉道:“又没有钱拿,又痛苦,他还要杀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是的。”
大汉道:“以后他还要继续杀?”
黑暗中的人影道:“不但以后要杀,现在就要杀。”
大汉立刻紧张,道:“现在他要杀谁?”
黑暗中的人影道:“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