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让傅红雪开口,接着又道:“从这里走出去,向右转三次,左边的一间房里,有个女人躺在床上等着你。”
傅红雪道:“谁?”
老人道:“你用不着问她是谁,也不必知道她为什么要等你!”
他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而冷酷:“像你这样的男人,本该将天下的女人当作工具。”
傅红雪道:“工具?”
老人道:“她就是惟一可以让你松弛的工具。”
傅红雪沉默。
老人道:“你若不这样做,出门后就向左转三次,也可以找到一间屋子。”
傅红雪道:“那屋里有什么?”
老人道:“棺材。”
傅红雪的手握紧刀柄,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凭什么来命令我?”
老人又笑了,笑得还是那么神秘诡谲。
就在笑容出现的时候,他的脸已消失在黑暗中,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三)
傅红雪穿过一堆堆珠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这些无价的珠宝在他眼中看来,也只不过是一堆堆垃圾而已。
他出门之后,立刻向左转,左转三次后,果然就看见了一扇门。
一间空房中,只摆着口棺材。
上好的楠木棺材,长短大小,就好像是量着傅红雪身材做的。
棺盖上还摆着套黑色的衣裤,尺寸当然也完全合他的身材。
这些本就是特地为他准备的,每一点都设想得很周到。
他们本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他甚至可以想像到,他死了之后,那本账簿上必定会添上新的一笔——
傅红雪X月X日入见,紧张疲倦,自大愚蠢,公子大乐。
X月X日,傅红雪死於剑下。
这些账他自己当然看不见了,能看见的人心里一定愉快得很。
棺材冰冷坚硬,新漆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他忽然转身走出去,先转入那间藏宝的屋子,里面又响起了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
他却没有停下来,又右转三次,推开了左边的一扇门。
门内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却可嗅到一阵淡淡的幽香。
他走进去,掩上门。他知道床在哪里,他已经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床上是不是真的有人?
是什么人?
他无法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当工具,可是他也知道那老人说的是真话。
一个人若想使自己的紧张松弛,这的确是最有效的法子。
屋子里很静。
他终於听见一个人的呼吸声。
轻而均匀的呼吸声,就像是春日吹过草原的微风。
他忍不住试探着问:“你是谁?为什么要等我?”
没有回应。
他只好走过去。床铺温暖而柔软,他伸出手,就找到一个更温暖柔软的胴体,光滑如丝缎。
她已完全赤裸。
他的手指轻触她光滑平坦的小腹,呼吸声立刻变得急促。
他又问:“你知道我是谁?”
还是没有回应,却有一双手,握住了他。
长久的禁慾生活,已使他变得敏感而冲动,他毕竟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他身体已有了变化。
急促的呼吸声已变为销魂的呻吟,温柔地牵引着他。他忽然就已沉入一种深邃温暖的欢乐里。
她的身子就像春日中的草原般温润甘美,不但承受,而且付予。
隐约痴迷中,他彷佛又想起了他第一次接受这种欢乐时的情况。
那次也同样是在黑暗中,那个女人也同样成熟而渴望。
但她的给予,却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要让他变成一个男人,因为那正是他准备复仇的前夕。
第二天他醒来时,果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充实满足,而且活力更充沛。
人生真是奇妙的事,“消耗”有时反而可以让人更充实。
潮湿的草原在扭动蠕动。
他伸出手,忽又发现这个完全赤裸的女人头上却包着块丝巾。
这是为了什么?
难道她不愿让他抚摸她的头发?还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头发?
想到浴池中那雪白圣美的背影,他不禁有了种犯罪的感觉。
可是这种罪恶感却使他觉得更刺激。
於是他就完全沉没在一种他从未得到过的欢乐的肉慾里,他终於完全松弛解脱。
× × ×
他终於醒了。
多年来他都没有睡得这么甜蜜过,醒来时身旁却已没有人。
枕边还留着幽香,所有的歌声却都已变成春梦般不可追寻。
屋子里居然有了光,桌上已摆好饭菜,后面的小屋池边栏杆上,还挂着件雪白的长袍。
难道这个女人真的是——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在温水中泡了半个时辰,再略进饮食后,他就又有了那种充实满足、活力充沛的感觉,自觉已有足够的力量面对一切。
就在这时,门已开了。
卓夫人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美丽的眼睛充满了讥诮之意,冷冷道:“你已准备好了?”
傅红雪点点头。
卓夫人道:“好,你跟我来。”
(四)
拔剑声已停止,甬道中静寂如坟墓。
卓夫人就在前面,腰肢柔软,风姿绰约,显得高贵而迷人。
可是此刻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和世上其他所有的女人都完全没什么不同。
因为他已完全冷静,冷如刀锋,静如磐石。
他必须冷静。
公子羽就在前面一扇门里等着他,这扇门很可能就是他这一生中走入的最后一扇门。
卓夫人已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你若想逃走,我还可以指点你一条出路。”
她的笑容高贵优雅,声音温柔甜蜜。
傅红雪却已看不见,听不见。
他推开门,笔直走了进去,走路的姿态还是那么笨拙可笑。
可是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停下来。他手里当然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五)
公子羽手里没有握剑,剑在他身旁的石台上。
鲜红的剑,红如鲜血。
他斜倚着石台,静静地等着傅红雪走过来,脸上还是戴着可怕的青铜面具,冷酷的眼神,却比面具更可怕。
傅红雪却好像没有看见,既没有看见这个人,也没有看见这把剑。
他已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至少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无生死,无胜负,无人,无我。
这不但是做人最高深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
只有在心境完全空灵清澈时,才能使得出超越一切的刀法。
不但要超越形式的拘束,还得要超越速度的极限。
他是不是真的能做到这一点?
古往今来的宗师名匠们,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 × ×
火炬高燃。
公子羽脸上的青铜面具,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彷佛也有了生命,表情彷佛也在变化。
他的眼神却是绝对冷静的,忽然问道:“你是否已决定放弃?”
傅红雪道:“放弃什么?”
公子羽道:“放弃选择见证的权利!”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想找一个人。”
公子羽道:“谁?”
傅红雪道:“一个铁柜中的老人。”
公子羽的眼睛里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可是立刻又恢复冷静,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其实他当然知道的,可是傅红雪并没有争论,立刻道:“那么我放弃。”
公子羽彷佛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就只好让我找的六个人来做见证了。”
傅红雪道:“很好。”
卓夫人道:“第一个人就是我,你反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第二位是陈大老板。”
门外立刻有人高呼!
“请陈大老板。”
能够为这一战作见证的人,当然都很有身份。有这种资格的人并不多。
可是这位陈大老板看来却是个平凡而庸俗的人,肥胖的圆脸上虽然带着很和气的笑容,却还是掩不住心里的畏惧。
公子羽道:“你当然是认得这位陈大老板的。”
傅红雪道:“这位陈大老板也认得你。”
陈大老板立刻赔笑道:“我认得,一年前我们就已在凤凰集上见过面。”
——荒凉的死镇,破旧的招牌在风中摇曳。
——陈年老酒。
——陈家老店。
傅红雪当然认得这个人,但是他却好像完全不闻不见。
公子羽也不在意,却淡淡地问陈大老板:“你们很熟?”
陈大老板道:“不能算很熟,左右只见过一次面。”
公子羽道:“只见过一次,你就记得!”
陈大老板冲疑着,道:“因为自从这位客官到过小店后,小店就毁了,凤凰集也毁了,我……”
他好像忽然觉得喉咙干涩,不停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头青筋暴露,眼睛里却彷佛有泪流下。
幸好公子羽已挥了挥手,道:“请坐。”
卓夫人立刻扶住他,柔声道:“我们到那边去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过去了的事,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陈大老板道:“我不……不会……”
一句话没有说完,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当世无敌的两大高手决斗,做见证的却在嚎啕大哭,这种事倒也少见。
公子羽声色不动,淡淡道:“陈老板不但老实惇厚,而且见多识广,做见证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傅红雪道:“是。”
他说得很平静,好像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公子羽也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道:“第三位是藏珍阁的主人倪宝峰倪老先生。”
门外也立刻有人高呼!
“请倪老先生。”
一个锦衣华服的老人昂首而入,看着傅红雪时,眼睛里充满怨毒和仇恨。
无论什么样的人,若是看见杀了自己儿女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还能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已经不是件容易事。
倪宝峰已坐了下去,坐在泪流满面的陈大老板旁,眼睛还是在瞪着傅红雪。
公子羽道:“倪老先生是武林前辈,不但认宝,而且识人。”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能够请到倪老先生来做我们的见证,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傅红雪道:“是。”
公子羽道:“我请来这三位见证你都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高手相争,正如国手对弈,一着之失,满盘皆输,所以连心情都受不得半点影响。”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他们都没有影响你?”
傅红雪道:“没有。”
公子羽看着他,眼睛里居然还没有露出丝毫失望之色。
傅红雪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
这三人是他的仇人也好,是他的情人也好,是哭也好,是笑也好,他全不放在心上。
因为他根本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这次决斗是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他也全不在乎。
卓夫人远远地看着他,倪宝峰和陈老板也看着他,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奇怪,也不知是惊奇,是畏惧,还是佩服。
公子羽却仍然神色不动,道:“第四位是九华山的如意大师。”
门外当然有人高呼!
“请如意大师。”
看见这人慢慢地走进来,傅红雪的脸色就变了,就好像一直不败的堤防,突然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