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万丈琼台从何起?水中迷花终是虚。(2 / 2)

十方英雄传之 张大兴 5995 字 2个月前

顺着王仙芝的指示望去,一驾陈旧的马车停在米行前,一个身搭披肩的车夫正往车上扛运着粮食,“那是他家的管家、车夫、厨师兼打杂於一身的仆人姚子,姚合洁身自好,对自己很是严格。可对我们贩私却网开一面,为此我们也不去舍近求远,只在周边贩米贩丝,虽利薄,但安逸。话又说回来了,若大哥需要小弟效力,那是义无反顾的。可这次是不行了,我们准备三天后启程去洪州贩粮,现在正在卸船装车呢。”

“怎么要去洪州贩粮?那里可是正闹蝗灾啊。饥民如潮,都明抢明夺了。你贩粮食不是羊入虎口吗?”裘甫眉头紧皱地劝道。

仙芝“嗨”了一声,不无埋怨地说:“都是我那宝贝义弟拿的主意,说他神机妙算此番必赚。”

“他不是进京赶考去了吗?怎么又没考中?”裘甫好像很是了解所说之人。

仙芝无奈地偷偷摇了摇头,两手一摊小声说:“小声啦,这回进京赶考又受刺激了,别让他听到犯了心病。这不,我周叔把他托付给我,让我带着他出来散散心,经经世面历练历练,一切费用由黄家出,我就是个负责驾驭车把式。”

“王大哥!你过来看一下。”谈话被那边的招唤打断了。

趁着仙芝离开的工夫,秦靖不解地向裘甫询问:“这好汉颇有才气,至少该是个乡贡。怎么投入江湖干起了打打杀杀的活计?“

裘甫看着那群卸货的人,不无惋惜地回答:“这些人中可不止他一个读书人,都是世道使然啊!”

略一沉默秦靖又问:“这周叔和仙芝是什么关系?周家与黄家怎么如此亲近?”

裘甫嘿嘿一笑解释道:“听不懂吧,这说起来可就清楚了。那河南道曹州的黄家可是百年来贩盐的大户,大家都说在河南道,三分盐路归黄家。仙芝他们家原本是给黄家打工的,到了他爷爷这辈,年轻时曾有恩於黄老太爷,还拜了把兄弟,有了资本回濮州另立了门户,但这交情始终没断。这黄老太爷膝下无儿,只有个闺女,诺大的家产没有子嗣怎么行?就经人托媒把从南方来的周宗旦入赘到黄家,也就是倒插门女婿。这仙芝所说的义弟就是指周宗旦的儿子,他这义弟从小就才智过人,聪明伶俐,八岁就能吟出《题菊花》的脱俗绝句‘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可惜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呀,进京科考履考履败……”

“黄巢!”王仙芝领着一高一低两个汉子走过来,边走边回头喊着。

两个汉子一同上前向裘甫施礼,三个人相见也是分外的亲热。仙芝随即将他们引荐给秦靖,这矮个子稳重朴实的是哥哥尚君长,高个子热情奔放的是弟弟尚让。

“甫哥,你什么时候到的?”

闻听这敲金击石的铿锵话音,秦爷抬头观看,一位青年急匆匆从后面赶来,面貌上也就十七八岁的光景,一丈高的清瘦体魄,袭一身儒生装,前大襟掖在腰间,头大如斗,一字眉浓密似墨,柳叶细目眼光若芒,光着头,发丝稀卷,两鬓微秃。

王仙芝唤他过来,“义弟,快来见过秦大哥。”黄巢彬彬有礼,叫了声秦大哥好。

裘甫指着秃鬓少年说道:“兄弟,我在南浔遇到你堂哥了,他让我转告你,闲暇时回嘉兴看看。对了,还叮嘱你那三十六路牛叉功不要荒废了。”他接着问仙芝,“你们落脚在哪里?去洪州的车子雇好了没有?”

“就住在前面的宝来客栈,雇了十八辆马车,怎么哥哥你有事吗?”仙芝疑惑地望着裘甫。

“对,秦兄正要去洪州(南昌)百丈山,我马上卸了货就要赶回明州(宁波),想让兄弟你在路上多加关照秦兄和这些孩子,你看方便吗?”

仙芝丝毫没有为难之意,爽快地答应着,“这有什么呀!自家兄弟理当相互照应,正好我那儿有间闲房,秦大哥你就凑合先住下,这里正是旺季,客栈都住得满满的。后天我们一起动身,还有孩子们呢,好,我想法为你们雇个轩车。”裘甫就此告别回货船上,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秦靖他们的行李搬去了客栈。

次日,趁着仙芝他们整理货物,秦靖带着孩子们进了杭州城。

这杭州城最早称为余杭,杭就是船,夏禹南巡大会诸侯於会稽(绍兴)时,曾乘舟航行经过这里,并舍弃所乘方舟在此,故取名余杭。

进入城北余杭门,便进入了素有“鱼米之乡”、“丝绸之府”、“人间天堂”美誉的繁华都市,人们皆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就那么好吗?未到过的人不禁要产生怀疑。其实此言一点不浮夸,连白乐天也有诗感慨道“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这里是东南大都,富甲云积之地,楼台馆所,殿堂屋宇,酒肆勾栏,塔寺庙观,集浮华於大成,享奢靡之美幻,凡人无不委顿不前,勒马停足乐不思蜀。

出城西钱塘城关,是好大一片香市,香客里出外进热闹非凡,当地有句谚语“钱塘门外香袋儿,蜡烛未尽照丝蚕”。

前行不远处,烟波浩渺,碧波万倾,三面云山一面城,只缘身在图画中。

师徒几人上了断桥,和风拂面,孤山上栀子花的甜香阵阵袭来。环顾西湖水面,微波荡漾,万亩荷塘碧叶连天,千朵蓓蕾含苞待放。

桥那边的堤上走来一人,丫头坦腹、赤面伟体、龙眼虯髯,手摇棕扇悠然自若,腰间挂着个小火葫芦,乍一看装束怪异,但让人见了欢喜讨巧。

“哗”的一声,谁也没有注意到水边有人在泼水,看那捧着铜盆的是个不拘言笑的妇人,她虽已青春不在,但看起来仍然是风韵犹存。

“原来这西湖水是名媛佳人的洗脸水呀!”怪人瞧着女人凑趣地戏言,对方冷冷地瞅了他一眼并未讲话,拎着盆子转身进了道旁的酒家。

怪人并未感到尴尬,抬眼望着店铺匾额自语道:“虚白轩。室比喻心,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也。与那湖边的虚白堂只一字之差啊!”

他扭头又看到迎面而来的几个人,尤其是凝视着小义方,抖手挥扇笑道:“我向东去你往西,抆肩莫问何处栖。断桥莫扫不断雪,柳莺婉啭辨迷离。天外飞天无涯际,灵隐锺鼓了晨夕。六月芳菲非有意,抱朴养拙始为一。”

几个孩子都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怪人,那人接着说道,“得道真仙不易逢,几时归去愿相从。古言住处连沧海,别是蓬莱第一峰。小子,你我有缘再会。”

义方惊呼道:“你们看,他是神仙吧?”

“这人长得真怪。”

“不是长得怪,只是衣着怪而已啦!”

大家谈论着与他抆身而过,脚下已踏上了白堤,白堤的银沙沙沙作响,映入眼帘的是满眼的湖光山色。

追逐着蜻蜓,撩拨着湖水,聆听着柳林莺啼,一路上欢歌笑语,就算是秦靖也同样融入这如画的风光中了。是呀,此情此景谁还会怀疑,上若有天堂,下唯有苏杭呢?这不正是“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远远得望见前面一座卧波石桥,桥的另一面立有石亭。走近了,看这桥柱子上刻着“西泠桥”,逍遥嚷着走累了,几个人停下来,各自找到石墩坐下休息。

只有小义方看见湖边闲人中一老一少,端坐石墩之上正在下棋,他便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老者慈眉善目,是一位高僧;对家仙风傲骨,是一位道士。两个人正下着宝应象棋,此时刚互兑了一子,形成老兵搜林之式。

老僧低头深思,边想边说:“不愧曾是钦点的状元啊,真是棋高一招呀。”

道长抬睛惬意,捋髯劝道:“大师悔一子如何?”

和尚抬起头认真地说:“不可,做人要的是诚信,言必信,行必果,起手无悔,落子生根,一诺千金。做事要执着,不能朝三暮四、优柔寡断,认准了就该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应像我师弟大梅法常那样的执着,曾有人问他投师马祖道一后,可得何意旨啦?他回答是即心是佛。那人告诉他,马师如今不谈即心是佛了,改讲非心非佛了。大梅不为所动说,任你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是佛。并曾赋诗给我以表心志,他写道‘摧残枯木倚寒林,几度逢春不变心。樵客遇之犹不顾,郢人那得苦追寻’。这就是执着!”

听到这儿道长诧异地问:“那不是有违师意吗?”

和尚态度认真地摇头道:“不然,师父虽曾说即心是佛是无病求病句,非心非佛是药病对治句。但也告诫我们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自己禅悟,不要听别人告诉你哪个是对,哪个是错,你认为对的就要坚持。”

他抬眼望着桥那面的亭子,慢声细语地说,“那亭子里的苏小小你说她是对还是错呢?人之相知,贵乎知心,竭尽全力才能无怨无悔。”

老禅师发现身旁站着个小孩子,长得跟玉娃娃一般,顿时眉宇舒展怜爱地问他,“善哉,童儿几岁了?可熟读诗文了吗?”

“六岁,师娘教了。”小义方大大方方地回答。

“那好,给我背上一首听听。”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老和尚一听乐了,望着灵隐寺的方向意味深长地说:“骆宾王骆观光写的咏鹅诗,小孩子都会背的呀。想当年他是何等的挥洒文字,意气风发啊!一篇讨逆檄文,寥寥数语激荡山河,言犹在耳,忠岂忘心。”和尚略加思索朗声背诵道,“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人去寺空,慷慨之词犹在,激扬之情每每读来催人奋发。可惜诗犹在,人去了。正如刘希夷所写‘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不说那些伤心事了,童儿,你能看懂这棋吗?”

义方肯定地点点头,“老爷爷,我和大师兄经常下的,这个叔叔的棋并不一定能赢。”小义方一指棋盘。

“他叫我什么?”

“他叫你什么?”两个人相互指着仰天大笑。

“你们怎么了?我说错了吗?”小义方不解地挠着头。

那和尚笑着对道人说:“华阳真人,你这脱胎换骨之术可在这孩子处吃亏了。”

“齐安大师,不知者不怪,童言无忌嘛。”道人慈祥地问义方,“娃呀,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啊?”

“我们从泰山来,要去洪州百丈山。”

道人捋着长须,目光微微漂移,“泰山好啊,‘笑我晚学仙,蹉跎凋朱颜。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提起洪州我更加熟悉了,几年前我还在那里,你们这是路过杭州。”

“那你们也是路过吗?”义方好奇地问。

二人微微笑着,和尚说:“我正等着个逃难的皇帝,他刚送走个闲散的神仙。”

“师娘说皇帝是在长安的,怎么会来这里呢?”义方纳闷地问。

老和尚指着湖面上的浮萍,暗含玄机地说:“该来的要来,该走的已走,该沉的正沉,该浮的在浮,命里注定终会有,只是凡人空悲伤。万丈琼台从何起?水中迷花终是虚。”

“义方!走了。 ”大师兄在桥那面喊着,义方没有听得太懂这番话的深意,就一蹦一跳地下桥去了。

走过苏小小墓,他还奇怪这亭子里怎么有一座坟呢?这慕才亭的几幅楹联他还识得,一幅是“桃花流水窅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还有一幅是“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其它的也没时间细看,一溜小跑就向前面追去了。

走了半个时辰,灵隐寺到了。

它靠北高峰,面朝飞来峰,两峰挟峙林木耸秀,深山古寺云烟万状。这座由太宗钦命“灵隐”的古寺确是与众不同,放眼望去寺庙幽深,巍峨庄严,井井有条。走过大殿,回转侧廊,名人题字,大家碑刻,处处精彩绝伦。

忽见一块名士宋之问的墨宝“鹫岭郁迢嶢,龙宫隐寂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大家觉得后面的一句较前句更加推陈出新。

这时有出家人走来,逍遥好事便上前询问,和尚用佩服的眼神看着他们说:“阿弥陀佛,施主们真是眼力非凡,这前后两句是出自两个人之口,全赖机缘巧合,他们偶遇寺中,才得以大成。这前面两句出自为抢亲外甥刘希夷的诗,而痛下杀手的宋之问之口;这后两句是个落难伤心的出家人所赋,那位大师已圆寂很久了。”这和尚说到此,似有顾虑就此打住。

逍遥正听到绝妙处,怎能悬而未决呢?娇拗地追问是那位师父。

和尚扶袖挪步一声长笑,“此人了不得呀!你听他的诗。”和尚朗声诵道,“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