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的是感情,毁的是国家。”洪亮的喊声在通顶明亮的大堂里回荡着,可此前的谈话是没有如此效果的,刘禹锡大惑不解地问身后的小伙计,“你这酒楼怎么有这么大回音啊?”小伙计没敢大声回答,只是偷偷地指了指楼上的雅间。手指还未落下,雅间的房门被推开了,从里面快步走下来五六个青年人,都是黄头巾包头,黄中衣衬底,外裹束腰黄衫,足踏草鞋,各个太阳穴外凸,眼神明亮如炬,他们敏捷地闪出楼去。老官人望着他们的背影,脸上划过警觉的神情,但也是一闪而过,欲言又止不再理会,只当做视而不见询问起伙计,“你这店里有什么主食呀?”小伙计殷勤地连声答覆:“有,还不赖呢。烙饼和驴肉馅偃月形馄饨。”李绅不禁笑道:“不会是白兄的小黑驴做得馅吧?”居易也笑着回应:“我那驴子可是西域莎车的珍品,是敏中特意托光王爷淘弄来的,价格不菲呀,一匹驴子能把这整座酒楼买下来。”温庭筠探身去问:“你说的可是京城中,宪宗第十三子,德宗的弟弟,敬宗、文宗、当今皇上的叔叔光王李怡吗?”白居易首肯道:“正是!”庭筠颇感意外地问:“人们说,光王不是呆头呆脑,智力有问题,缺心眼吗?说是老早年,他去拜见德宗的亲娘郭太后时,遇见了刺客给吓傻了。怎么他还有这般的能耐呀?”“瞎说!谁敢刺杀郭太后啊,她不刺杀别人就不错了。她的爷爷是曾两度再造唐室的汾阳王郭子仪,他父亲是打金枝的驸马郭暧,母亲是代宗的女儿升平公主,她是顺宗的表妹,宪宗的敌妻,穆宗李恒的母亲,如今的太皇太后,将门虎女,母仪天下。光王的生母光王太妃,原为镇海节度使李錡侍妾,李錡谋反失败,郑氏入宫后当郭太后的侍女,后来用手腕色诱宪宗,被皇上临幸生下李怡。为此,郭太后不齿下贱的婢女居然敢在自己的房间里勾引丈夫,更是毫不掩饰的鄙视他们母子。光王这个人不可小觑,那叫大智若愚,韬光养晦,他是盘在深潭里的龙,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又似孤立峭壁上的大鹏金翅鸟,敛翅静待,一旦有腾飞的时机,定会鹏程万里,俯压寰宇的。”“我还真没看出来。”李绅不无嘲笑地回道。
正在这时,那几个黄衣汉子又返转折回,怀里抱着干材枯草等可燃之物,散乱地摊放在大堂中央,再在其上遍撒黄色粉末。其中一精壮青年斌斌有礼地走到桌前,双手抱拳施礼道:“各位打扰了,小的在这儿见礼了。”没等他说完,禹锡抢先发问:“小伙子,你们这是才艺表演啊?还是要上道烤全羊呢?”精壮青年严肃地回答:“我们要烤全人。请几位朋友行个方便,离开这里,你们的饭钱我们来付。”跑堂的伙计闻听不干了,上前推搡阻止,当他刚要张口叫喊时,却被那不吭不响的青年在肋下用指一捅,顿时瘫软如泥,走过来两个黄衫汉子将他架了出去。精壮青年再次抱拳,“我们要为武林除害,惩治江湖败类,请几位不要插手误事。多有打扰,我替我家堂主先在这里赔礼了。”此情此景再争辩也是多余的了,李绅冷漠地说:“江湖上的事,向来是民不举官不究,就让他们自行解决吧,人家有自己的办法。”三位老人在几个小的扶持下站起身来。哗啦一声,极可能是雅间的桌子被掀翻了,只听有个苍老之声传来,“孟官爷,你这是在逼老夫呀!多年的交情你都不顾了吗?北辰镇的那档子事是我斩蛟堂做的,是楚州洪水舵舵主殷仁所为,
他们也要吃饭,不能喝西北风吧?让我退回脏款,你让我斩蛟堂有何脸面立足江湖,倒不如让我回故里做我的木匠好了,钱物我是绝不能还的,不行你就此杀了我。你让我交出首犯,那更是万万不行的,我澹台诸己将如何号令三十六舵数万弟子,要抓就抓老夫吧。不就是抢了些金银首饰吗?又没有命案,和年年孝敬衙门的市利钱比起来那是九牛一毛吧,从没见过你们六扇门这般兴师动众的。”贺儿边走边诧异地问着身旁的小猪,“周二哥,衙门不是只收商贩的税钱吗?怎么还向江湖帮派要市利钱呀?”小猪一直被关在岛上也是一问三不知,老老少少几个男人相互对视心照不宣。倒是刘禹锡憋不住搭话说:“江湖好汉要吃饭,衙门官差也不能清汤寡水的不是?连年的天灾人祸法度松弛,国库亏空无有良策,唯有依赖横征暴掠强作维系,小民小吏生於水深火热之中,全赖自己想辙刨食啦。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下和,佛祖尚需供养人事,何必强求芸芸凡胎俗子呢。”正当他们推门欲出酒楼之际,洪亮之声又起,“澹台堂主,不是我孟寻常不懂江湖规矩,只是你斩蛟堂做得太过猖狂了,我六扇门不止一次地告诫警示,可你胆大妄为,纵容门下一意孤行,妄图独霸江湖,唯我是尊。难道你要走东晋孙恩的老路吗?还是要循黄巾张角行太平道,畜养弟子,忤逆作乱呢?淮南节度使杜悰乃当今皇上的大姑父,他已奏请朝廷防患於未然,清查你斩蛟堂的丑恶行径,我奉命行事,今天你必须跟我回去!”“官府鹰犬,薄情寡义之徒,想使我束手就擒,任由你们指使操纵,那是痴心妄想。红绦郎君,这可是你欺人太甚,别怪我手下无情啊。”平静片刻,从二楼雅间内被踢出一人,撞烂栏杆跌落下来,多亏有武功护体,摔到平地时顺势翻滚卸去力道,一个鲤鱼打挺站立於平地当中。这人五旬开外,是个胡须花白,精瘦骨感的老人,头戴黄色葛巾、身穿黄色直裾,足踏草履。他双手分持铁尺,一招南山跨虎,北海擒龙,仰望二楼摆出守式。 洪亮之声再起,“迷魂之术,雕虫小技。”从门内跟出一人,身背宝剑,外罩褐色真丝提花圆领襴袍,腰扎红色细缕绦带,又系革带悬挂鱼袋、玉佩等物。他头上戴着大檐帷帽,其檐下垂一丝网浅露,隐约是位眉目清朗,器宇轩昂的汉子。未等他纵身跃下,楼下老人从怀里摸出一节竹子,用嘴一吹,一大团火焰喷射而出,霎时燃起地上的草木,烈焰滚滚窜起一人多高,铺天盖地四下蔓延开去。见火势迅猛,周陌、大虔晃急护白居易、李绅身行不便的长者跨出门外,几个姑娘和刘禹锡、温庭筠紧随其后。可那小青毕竟年纪太小,哪里见过如此阵势?手足无措间却向楼里跑去,娇小的人儿眼看要被火焰吞没。千钧一发,生死攸关,火舌吞吐之锋处显出黄衣老人,见他似赤帝在世,祝融擎天,在火光之中泰然自若,两把铁尺合於左掌,伸出右手揽过小青,将她夹在腋下,借助热浪踏空而出。这时众人都已撤出酒楼,焦急万分地寻找小青,待大虔晃正欲返身,要冲入楼中去寻,黄衣老人已跃出把个毫发无损的丫头放在地上。精壮青年带头单腿点地跪拜,十四五名黄衣门徒齐声恭贺,“皇天后土,济世兴邦。”“堂主,外面的柴火已经布好,敬候指令。”精壮青年抱拳请示。“烧!烧死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一声令下,十余支竹节一起吹动,似十余条火龙从四面八方肆虐吞噬着董家酒楼。“我的酒楼啊!”一个中等身量的胖老头连爬带滚地从街南面赶过来,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晚回来一会儿,房子就被你们这些强盗给点着啦,我和你们拚了。”他扑向堂主要与他撕扯,却被几个黄衣门徒按在地上。堂主用眼睛紧盯着店主的眼睛,暗运内功使出心灵感应,“平静下来,要笑,睡觉啦,睡觉。”说也奇怪,那暴跳如雷的店主人好似进入了虚幻状态,眼神茫然若失,表情木讷地傻笑,不多时竟然席地酣睡了。围观的百姓中竟然有人叫起好来,“澹台堂主的迷魂之术真是了得!”堂主颇为同情地吩咐手下,“别动他,让他在梦里美一会儿吧。买卖没了谁能无动於衷呢?现在让我们全力对付那个小畜生!”
二楼的窗户被猛得踹开了,那个被称作红绦郎君的汉子探出头来,向下看去楼下是一片火海。堂主用铁尺指着汉子,“烧死你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二十年前你师父带你避难嵩山,累累若丧家之犬,是谁真心收留你们?是谁甘愿受到牵连,也不忘兄弟情谊?是我。老夫牢记师父教诲‘待人以诚,感人以德,交人以善’。可万万没想到,你是匹中山狼,投靠官府,甘为鹰犬,打压江湖,诛杀异己,只顾权贵们享乐安逸,不管道上朋友饥寒交迫。难道你忘记了你师父赠你金蛇剑时的嘱托了吗?”站立於窗内的壮士动容地喊道:“澹台堂主,当年收留之恩晚辈没齿难忘,师父临终的教诲更是念兹在兹。然公私分明,不敢徇私枉法,更不能见你深陷泥潭,不能自拔。堂主,回头是岸,不能执迷不悟啦,巴蛇吞象,重蹈覆辙,悔之晚矣!”“猖狂小子,竟敢大言不惭地指责起老夫来了,我弟弟澹台诸人就是毁在你们这些自以为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手里。江湖纷争危及的是萧蔷,倒霉的还是老百姓,悬壶济世,扶弱救贫,一统武林,冰释前嫌,和睦共生,举起天道诏诏的仁义大旗,乃我平生宏志。着近处讲可以颐养众生,从远处看可以安国兴邦。”堂主阐述完自己的勃勃雄心,众门徒齐声响应口号震天,“皇天后土,济世兴邦。”这气势甚是激荡人心。“没毛病,不无道理啊!”老官人在人群中略有同感地点着头。那窗口的汉子愤慨地吼道:“你济世是幌子,兴邦才是真,恐怕你兴的不是大唐的邦吧?你口蜜腹剑之时能不能扪心自问,满腹污垢中还有没有忠义善良。为达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假仁假义欲盖弥彰,可背后却是蛇蠍心肠。多说无益,还是跟我回衙门吧,王法尊严,天理最大!”还没等他说完,堂主气得是暴跳如雷高声叫嚷,“你已是自身难保了,有本事跳下来把我绑啦。”这时熊熊大火已蔓过大门门眉上的匾额,正向二楼窗口扑去,楼内不时传来劈啪的爆裂声和轰隆的倒塌之声。跳下去是焚身的火海,不跳更是坐以待毙,只听见似砸夯的响动,正面墙壁如小山般平拍倒塌,顿时掀起火与灰的热浪,席卷之处不管是人还是物件无一幸免,惊叫和咒骂之声混成一团,当四周的人们不住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土和火星时,贺儿和芰荷四下里呼唤着,“小青,小青。”姑娘们提心吊胆地寻找她,“我在这儿呢。”从大虔晃的怀里探出丫头那粉红白嫩的小脸。“着火了!”飞溅的火星不知什么时候燎着了桥头的摊棚子,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草棚、油伞、幔布、货物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都着起来了,大火沿着天津桥迅猛地向对岸蔓延,肆无忌惮地将精美的石桥化成了一条扭曲在洛河上的火龙。“嘭嘭嘭”连续的爆炸声掀天动地,宏伟的石桥也跟着颤动摇晃,震飞的石栏碎块落入河中激起朵朵浪花,那是桥上的爆竿摊子飞上了天。
兵器叮铛的搏击声比这大火更吸引人,红绦郎君已趁着墙倒砸出的豁口跳出楼来,金蛇剑对精铁尺各施看家本领,剑是金光灿烂,通体为蛇形盘曲而成,蛇尾拧成剑柄,蛇头则是剑尖,蛇舌伸出分叉,攒刺勾锁,倒拖斜戳,招招刁钻奇绝。那一对铁尺又叫点穴尺,顾名思义,能使好此种兵器的主,一定是点穴的高手、医理的行家。铁尺套路短小精悍,攻防紧凑,内功外力刚柔相济,招式变换起落大方,既有内家缠绕之柔,又有外家点、捅、劈、崩之刚。两人打斗的精彩纷呈,似伯仲之间,但内行看出,这堂主在内功修为上还是略逊一筹。只三十个照面,堂主已是额头见汗,气喘吁吁了。众门徒一看老堂主要吃亏,合力将对手围起,各持家伙使出车轮攻势,可终归是虾兵蟹将,登不了大雅之堂,三两下就纷纷挂上了彩,“火云阵,上塔!”那精壮汉子大喊一声,十几个人叠出罗汉,竖立起一座旋转的宝塔,十几只竹节喷出翻腾的火龙,让红绦郎君无从躲闪,逼得他大踏步后退。“升殿!”应声变阵,叠起了十殿阵形,从不同方位射出千变万化的火束组合,让人应接不暇,防不胜防。官差一不留神,襴袍的背部被火撩燃,只得就地打滚将火压灭。还没等他站起来,“立牌坊!”十几个人又是头脚相接,似一堵高大的牌坊遮天盖地,那吹出的火龙已不是各自为战了,簇集成火帘瀑布像洛河之水倾泻奔腾。“算你们狠!这笔帐你们记着。”郎君收剑跃起,十几个空翻腾挪向西退走。就连老官人也不住地惊叹,“没毛病,阵法精湛啊。”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更是大开眼界,啧啧连声,待打斗结束,才想起桥上的大火,再看好端端的一座精美石桥被烧得是面目全非。桥毁了,街烧了,董家楼倒了,酒楼店主刚从沉睡中醒来,恍惚地环视左右,当看到这惨不忍睹的景象,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奋力挣扎着跃跃欲起。“堂主,这老小子不老实!”按压他的门徒喊着。“放开他,他会老实的,还会喜笑颜开呢。”当黄衣汉子心存疑虑地撒开手,那店主拚了命地挥拳过来。可当一个铛铛作响的布袋抛在他怀里时,情况却瞬息逆转了,店主冲冲疑疑地松开抽绳向内一瞥,脸上的愤怒一扫而光,换成了兴奋异常的惊喜。堂主又取出一个发出沙沙声的香囊递给精壮汉子,“虽是那畜生惹的祸,可终究是与我们斩蛟堂有关,这些珍珠补偿给过火的摊主,不能让老百姓吃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发下去了,原本失魂落魄、痛贯心膂的人们像是被来生再造,感激涕零地俯地叩拜,纷纷抑制不住地欢呼道:“皇天后土,济世安邦的活菩萨啊!”“这全是给我的?”酒楼店主生怕堂主有变,紧紧地攥住布袋。“这些够你重新盖座酒楼的吧?”“够,够,盖几座都宽裕!”店主笑得抬头纹都开了花。李绅眼见此情此景也被感染了,不禁点头加以赞许,“没毛病,宅心仁厚呀。看来杜悰真是多虑了,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给烧歪了。此等爱民仁义的宗门要是多一些,那是我大唐的幸事呀。”澹台堂主吩咐门徒回山,手下人有的问道:“堂主,还用向衙门的人交待这天津桥的事吗?”堂主摆了摆手,胸有成竹地回道:“不必多此一举了,这桥烧了,那些官老爷们指不定心里有多乐呵呢,修复它又是一件滋滋冒油的美差啊!”老官人望着这伙黄衣人渐渐东去的背影,心有灵犀地偷笑道:“没毛病,言之有理啊。”可待他转回头看那酒楼店主时,却想笑也笑不出来了,“这件龙凤呈祥金钗可不是市面上的通货,做工精细,你看这成色。”店主正指着给小伙计看。李绅百感交集地从一旁补充说:“这是李元将花巨资打造的。”店主又拿出一对耳坠子,捧在手心掂量着,“这个也不是大路货,看这珍珠,就没见过这么大的。”“这是东珠,渤海国的贡品,东都太子妃的专用之物。”店主听到此言急忙把坠子收好。老官人如数家珍的讲解博得了店主的信服,他抬头刮目相看地笑了笑,“老哥,你还知道的不少哩。请问贵姓高名啊?”“免贵,李绅。”店主一声惊呼:“哎呀,您就是那位公私分明,刚正不阿,两袖清风,敢为百姓申诉疾苦,写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李绅呀。太好了,都说你学识渊搏,才学出众,您再给看看这个值钱不值钱?”说着顺手夹出个石子串子,“这个不用您说,我也能看出来,这绿石子手串值不了几个钱,颜色好看罢了。”“没毛病,所见略同。那你能不能卖给我,我是信佛之人,正缺这个,一百钱如何?。”李绅急迫地讨要着。原本能够顺利成交的买卖,却被小伙计给拦住了,“店主,你眼拙的很呀,这玉石是我老家南阳独山出的,天下奇珍,看这串念珠翠绿透明乃是极品,它对驻容养颜有奇效,价格不菲呀。”李绅丧气地暗叹道:“允裕啊,虽然你比老夫小二十多岁,可你独具慧眼啊!此斩蛟堂横行乡里,祸国殃民,理应铲除以防祸患。若知有今日,早就该剿灭,哥哥我下手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