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的老者扶着横轼站起身,由身搭披肩的车夫搀扶着下了车,跟在后面悉心呵护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男子,其相貌不敢恭维,不说丑陋,也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而且上嘴唇豁去一块,更平添了几分随心所欲,他不停地提醒道:“老吃,当心。”
老者站在原地没动,那喊老师为老吃的豁嘴学生礼貌地走过来,礼数隆重,向每人三鞠躬。
这边车夫的手始终没撒开,一直搀扶着姚合,并关切地问:“老爷,您腿坐麻了吧?”
老者苦笑道:“姚子,不只是腿麻了,我这浑身上下都快散架子啦!”他指点着顾非熊真情表白,“也就是你吧,换个别人,就是给我八百吊我也不扯这个蛋。我乐天老哥哥早有话与我‘与君细话杭州事,为我留心莫等闲’,知道你们顾家恩重於他,就冲这个我今天是非来不可的。”
年轻男子一撇嘴说:“姚哥哥,你吹罢,我段成式是看透了,换成谁你该追还得追,你就是那种推己及人,助人为乐的性格。”
这几句话说得老者很是受用,他向非熊说道:“大喜呀!非熊,大喜呀!老哥我给你道喜啦。”看对方听得如在五里云雾之中,迷惑不解地看着自己,“你中了,进士及第啦!”
顾非熊无聊地盯着老者,略带生气的口吻阻止他,“姚合老哥,别往下说了,你们这么大老远的跑来,是吃错药了?还是存心戏耍我呀?今年的春闱大榜都贴出来了,黄纸大字写得明白,没有我顾非熊什么事,正好第三十次名落孙山啊。”
段成式上前几步笑得合不拢嘴,“顾兄,这可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天上掉馅饼正落在你头上。几天前我们几个还在长安东郊把酒相送呢,姚头还写了一首诗勉励你,说什么‘失意寻归路,亲知不复过。家山去城远,日月在船多。楚塞数逢雁,浙江长有波。秋风别乡老,还听鹿鸣歌’。送走你以后,我们就回姚头的府里,屁股还没坐热乎,刘得仁那小子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神经兮兮地说是有好消息,还不让我们声张,说是绝密。看他那故弄玄虚的样子,我说不听,到墙根和锤子说去,你娘是公主怎么了?皇亲国戚了不得啦,从宫中知道个鸡毛蒜皮的小道消息,就跑过来拿着鸡毛当令箭,摆拉自己,我把那家伙瓤美了。”
“柯古啊,你不该那样损得仁。”姚合不满意地批评道,“得仁是一番好意,刚听从宫里回府的母亲说的好消息就来相告了。今年的知贡举陈商沿袭了他老师韩愈的通榜旧习,录取进士三十七名,闹得乡贡、生徒怨声载道,沸沸扬扬。皇上知道此事后,责令翰林学士白敏中复试,结果落榜张渎、李玗、薛忱、张觌、崔凛、王谌、刘伯刍等七人,其中张渎还是原定的状元。”
顾非熊依然如故的反问道:“这些我出京前就已经知道啦,不是什么机密新闻呀,复试推翻了原来的录取榜,刷掉了七个,可还是没我顾非熊的事啊。只能说明当今皇上能够主持公道,眼睛还没瞎。”
段成式故弄玄虚地问:“可刘得仁这小子听来的却和你有着巨大的干系,你想听不想听?”
顾非熊虽是心里像小鼠挠心似的急着呢,按压着撑着嘴硬却说:“姚合老哥说得不错,柯古啊,你是跟什么人只学短处,长处是一样没学。快说快说,再摆拉我还不听啦,你自己到车后面和锤子说去。”
段成式咧嘴笑道:“告诉你!说是他娘在宫中正遇见白敏中向皇上汇报准备贴复榜的事,圣上基本通过了新名单。却突然来了一句,我听王美人说红叶传情的顾况生出的顾非熊考了几十年,至今还是榜上无名,你们是不是太过分啦?朕的意思是把他加上,做人要厚道些嘛。据公主说,皇上还拿起龙案上的一片陈年红叶,把玩了一阵,看着上面的字念着‘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你说这是不是和你有巨大的干系?顾兄,你托皇上的洪福高中啦!”
非熊傻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嘴角是一阵阵痉挛抽搐,似笑非笑,似哭未哭,悲喜交加。
姚合从心里往外地高兴着,“非熊,老哥我收回前日里赠於你的归乡诗,我家堂屋前,仰视大茅巅。潭静鸟声异,地寒松色鲜。人眠瓮牖月,鹿饮竹门泉。多愧邻高隐,无成又一年。这样美好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恐怕以后只有梦中求啦。你也不用‘客中下第逢今日,愁里看花厌此生。春色来年谁是主,不堪憔悴更无成’地愁苦无助了。人这辈子就是如此神奇,你不知道那片云彩下雨。非熊你呀,正像得仁和我们说的‘愚为童稚时,已解念君诗。及得高科就,须逢圣主知’。皇恩浩荡啊!”
非熊还在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中不能自拔,忐忑不安地说:“虽然是皇上认定的,我怎么感到是王美人示爱的红叶所赋的力量呢?是不是出师无名,胜之不武啊。”
段成式理直气壮地嚷嚷,“有什么胜之不武的,就拿得仁那小子说吧,他也是今年又考了一回,也是铩羽而归,可你成名的时候他还尿尿豁泥玩呢,依顾兄的才华早该入室登堂,官居显位啦。”
姚合也直言道:“柯古说得对呀,不知你是否知道,柯古本人就是皇上亲点的,也没经过吏部的授官考试,如今不也干得像模像样吗?圣上钦点你顾非熊及第,是对落榜考生的最大鼓舞与鞭策,使学子们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在落魄时看到了希望,其意义非比寻常呀。”
一席话说得非熊热血沸腾,他振臂高呼, “苍天有眼,皇上英明,我终於中啦!”随即大笑着与众人依次拥抱,最后猛蹲下去嚎啕大哭。
“老吃,他不会出事吧?”豁嘴子担心地问老师姚合。
“方千啊,这是积压太久后的发泄,让他闹一会吧。”姚老师同情地看着发泄的人儿。
待他哭完了,正从带棱角的金花银盒里抿红雪抚面的段成式劝道:“顾兄,上车吧,回京还有正事要办呢。我这秘书省校书郎,姚哥哥这秘书少监,可是出来匆忙,是让张希复带请了几天假,若是越期不回是要吃一百杖刑的。”
顾非熊就此与赵嘏、吴汝纳作别,后者相送到车边。
姚合在车夫和门生的托扶下先上了马车,方千不停地提醒道:“老吃,当心。”
段成式与顾非熊也坐上去,成式把红雪递给非熊,“顾家老大,摸点红雪,风大皮肤干。”
非熊接过银盒好奇地问:“这就是圣上送给大臣们的红雪吧?膏凝雪莹,含液腾芳。”
“正是,黄金盒里盛红雪,重结香罗四出花。一一旁边书敕字,中官送与大臣家。每年腊月都会送的,你以后入仕了,也会送到你府上的。”
吴汝纳好似听错了,纳闷地问段成式:“段兄,你怎么叫他顾家老大呢?可顾大哥说是排行老末呀。”
车子上的成式诡秘地笑道:“说了你可不要害怕,起鸡皮疙瘩呀,顾大哥前世是顾家的老大,不想死了一回,又投胎成了老末。”他扫了一眼对面的非熊,话到嘴边欲言又止,“还是不说了,你回头看我的《酉阳杂俎》就明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