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也是睹物思人,神情低沉地回忆道:“师叔圆寂已有七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老人家可是我宗门的泰山北斗呀,希运师兄评价得好,他说‘马大师出八十四人,善知识问着,个个屙漉漉地,只有归宗较些子’。所以后来文宗諡号与师叔,敬为至真禅师。”
义方心有同感地接着说:“是啊,智常大师比齐安大师圆寂得早,都是世间的凤毛麟角,不可多得啊。当下这驱僧闹的这么凶,不知那些高僧大师们近况如何呀?”
“圆寂的圆寂,进山的进山,还俗的还俗,也是各奔东西,渺无音信了。”和尚好像思考着什么,但未合盘说出。
“善哉,义方,真没想到在这儿会遇到你,你这是要去哪儿呀?”和尚换了话题问道。
义方看着和尚,又看了看段成式,“我是陪尚书郎段大哥去潭州,那里的陶窑出了问题,是奉旨出京督办的。”成式欠身点头称是。
和尚指着徒弟微笑着说:“你们是被这场雨催进来的,琼俊是口渴难耐逼进来的,这大路朝天,能进来我们相遇都是有缘啊!”
“师父,我半个月前就从京城出来了,在邓州找寻您多时,本来是心灰意冷,以为是空手而归的,没想到走到这儿口渴了,打算讨碗水喝,更没想到开门的竟然是您。”
义方忽然想起廊下的驴子,“智闲禅师,那屋外的驴子是您的吗?下这么大雨能淋坏的。”
“是我的,它没有事,廊檐遮着呢,是我向仇公武借来的,从京城出来一直骑它。”那边做徒弟的回应着。
“仇公武,哪个仇公武?是宫里的中常侍仇公公吗?”段成式好奇地问,似重新正式地上下打量那徒弟一番,“你和他很熟吗?”
“还可以,我住在他府上。”那榻上之人冷静地回答着。
“哦,住在公公家里,那是好朋友啦!”尚书郎眼睛里放出光芒,身子不由自主地又向前欠了欠,“您在何处高就呀?”
见那人摇着头,“那在哪里发财呢?”那人仍是摇头,“嗯,既不入仕又不经商,是不差钱喽。那你平日以何消遣?”
那人仍旧是平静地回答他,“有空卖卖金鱼。”段成式哦了一声,像泄了气的皮囊,身子向后堆了下去。
“外面飘雪了,谁卖金鱼呀?”温庭筠从外面回来了,正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他听到末尾的一句。
见没人应声,他冲着义方玩笑道:“小兄弟,你虽年纪轻轻,可颇具人脉啊!而且个个都是人中之龙凤,你准定长着撩人肉。”义方将双方相互引荐。
听到温庭筠的名头,和尚与徒弟皆大加赞美,夸他是开一世之奇葩、植万古之常青。说得庭筠喜不自禁,略有飘飘然之感。
“还别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添词对课可以说是信手拈来,好像老天生下我就是专门干这事的。不如你们试试我,我还没有被人难住过呢。”别人越恭维推崇,越发得谦虚谨慎,他却越来劲逞能,弄得和尚师徒进退维谷。
还是由徒弟出一对子,“我忽然想起白老的《长恨歌》的一句,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就以金步摇为题吧。”
大家饶有兴致地看着这骄傲的人儿,温庭筠低头喑声稍加思量,脱口而出续道:“你以女人的发饰为题,我就对玉镯子玉条脱”,对得工整甚妙。
那徒弟很是欣赏,他看见墙角晾晒的药材,又出一句“白头翁”。
温庭筠略微蹙眉凝视窗外,冥思苦想绞尽脑汁,良久才舒展开去,自信地对得“苍耳子”。
众人拊掌美誉道:“大才子呀!”那徒弟的钦佩之情溢於言表。
可庭筠的脸上却有不快之意,题出得过於难了,“嗯,我是什么大才子呦,您可是大才子啊,您出的题我差点没答上来。看阁下玉树临风,才貌双全,有世家贵胄之气,敢问您是长史司马之流的大官吧?”言语间夹杂着挑衅的味道。
“不是。”那徒弟诧异地愣住了,不懂他问话的用意。
温庭筠挑高声调又问:“您莫非就是那些县尉、主簿之类的人喽?”
对方更是一脸茫然地回答:“都不是。”
“敢问阁下,您是做什么的?”见对方多时未回答,庭筠面露不屑地追问,“您究竟是做什么的呀?”
坐在一旁未曾发言的段成式看态势不好,赶忙打圆场插话说:“这位兄弟也不是外人,是仇公武仇公公家的食客,仇公公和神策左军中尉马元贽又是铁杆哥们,这位兄弟不可小觑。他不入仕不经商,闲暇时买买金鱼。但论文采可比不得温老弟你,你才是当今空前绝后的大才子啊。”说完段成式悄悄地向那人挤了挤眼睛。
“市井贵胄啊!您怎不早说?”听到同伴的恭维,温庭筠的脸色与语气缓和了不少。
“尚书郎,外面下雪啦,屋子准备妥当了,请就寝吧。”宋威进来禀告。
段成式和温庭筠施礼告辞,庭筠边往外走边埋怨道:“段兄呀,你干嘛不早说,他怎么说还是个卖金鱼的,读了几天书,装什么鹰?长的倒是肥头大耳,像模像样的……”
这旁若无人地讥讽冷语,传入那徒弟耳里甚是刺耳,他不禁紧皱双眉与其他两个朋友交换着眼神。
一夜无话,第二天大家都起得很早,陆续来到屋前空地,四野是银装素裹,分外妖娆,仰望长空如水洗过一般的蔚蓝澄清。
只见那和尚正在井台前打拳晨练,徒弟在一旁认认真真地模仿着。
“禅师、王叔,早啊!”义方用井水洗了把脸。
“义方,你们这就要上路啦?”和尚停下架势问他。
义方点点头,“王叔,你要在这里多住几天吗?”
“是呀,我陪师父住几天,相遇不易呀。”徒弟肯定地说。
和尚补充道:“明天我们要搬到山上上院去住,那里更是古朴幽静,琼俊还要去看看悟真竹。”
段成式和温庭筠走过来与禅师辞行,以表达雨夜留宿的感激之情,众人已经整理好车辆,在清脆的马鞭声中松缰的辕马颠起小步,拉起大车骨碌碌地向西而去。
坐在轩车里的温庭筠在缕缕晨风里不似先前的浑浑噩噩,精神焕发地对义方讲:“这商山古道从上都至荆南,为秦楚咽喉,仅次於长安到开封的大驿路。当年战国时期的谋略家张仪就穿梭於此道,周旋於秦楚之间。前面就是商鞅因破魏有功所受的商邑封地,丹江南岸是商山,秦末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鹿里先生周术和绮里季吴实四位博士,为躲避焚书坑儒隐居於此。汉高祖刘邦的十万大军长驱直入关中,大战蓝田,得咸阳,受玉玺,也是走的这里。白翁有诗形容‘高高此山顶,四望惟烟云。下有一条路,通达楚与秦’。不夸张地说,这条路两旁每一处都有历史典故。”
庭筠眼望窗外的山山水水,不觉诗意大发,吟出新作道,“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