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之人正在谈论着什么,忽然闻听有人在叫他们的名字,抬头寻见前方的车队,一眼看清车上的三人。
李商隐欣喜若狂地磕夹马肚,纵马上前,“柯古兄、温兄、义方你们回来了!”
他示意车夫不要停下来,马与车子并驾齐驱,几个人边往城里走边热烈地交谈。
“郑亚兄,你身后的是令公子吧?”成式向跟上来的中年人问道。
那人中等偏矮的个子,肤色白皙,文质彬彬,谦虚谨慎的样子,他喜滋滋地点着头,“正是犬子,郑畋快过来见过几位叔叔。”
那青年人抖动丝缰,靠近车舆,向段成式、温庭筠行礼问好。
成式端详着他,是赞不绝口:“郑兄,早听说令郎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小小年纪就金榜题名了,会昌二年的进士吧?前途不可限量啊!”
庭筠也在一旁夸奖道:“真不错呀!你们看他的仪表风度,将来必是个安国兴邦的英才呀。”几句话说得孩子脸上泛起红霞。
“过誉了,刚出窝的小鸡雏,经不得风雨,还要向前辈们请教学习呦。”为父的并未沾沾自喜,直白地告诫着孩子。
温庭筠看着他们二位,不禁要问,“你们这是在送谁呀?哪位又高升啦?刚才还看到柳老爷子也来了。”
“高升个六饼。”李商隐压低了嗓音抱怨着,“柳老爷子当然得来了,送的是他侄子柳仲郢嘛。”
“柳仲郢不是京兆尹吗?这是去哪儿公出,还是方镇呀?”温庭筠直愣愣地看着义山。
“温哥,你是不是傻?都什么时候啦!圣上驾崩,新帝登基,原班阁老能臣一并扫地出门,李相爷都自身不保,外放荆南。他柳仲郢小小的京兆尹,得相爷如此器重,还有好果子吃?降职郑州刺史了。据传牛僧孺、崔铉、杨嗣复、李珏等一干人又得新帝青睐,要咸鱼翻身啦。多亏李宗闵死得及时,否则他若回长安来,还不得兴风作浪,反攻倒算,把个清白世界搞成污秽不堪啊。”
他见郑亚一言不发,泰然处之的样子,“郑老哥,你也小心了,你可是李相爷一手提拔的,从扬州幕府从事一路带入京城,你这个谏议大夫在人家眼里就是李德裕的死党,你的倒霉日子也快来了。”
郑亚一付临危不乱,处事不惊的架势,“我早就有准备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贬官外放是早晚的事。不是已经有人诬告我为相爷改撰《宪宗实录》了吗?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李商隐愤愤地说:“平日里还真没看出来,白敏中竟是个蛇蠍心肠的小人。”
段成式低声问:“刚才我在路上看到礼部侍郎李景让出城去了,他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也外放了,还好,去接替卢简辞做浙西观察使的。”商隐庆幸地回复道。
谈话间,车队进了长安郭城的正东门春明门。吸一口京城的空气,都带着雍容华贵、纸醉金迷的味道,回家了,回家的感觉真好,整个腰身、每一处的关节、乃至微小的毛孔都透着舒服。
温先生早早地就在东市旁的平康里下了车,用他的话说“所嗟故里曲,不及青楼宴”,几个月的清静寡欲的生活该开开浑了。
李商隐和郑亚也拐向城南,回府去了。
义方陪着段成式一直走到皇城正南门朱雀门外,尚书郎和宋将军进子城尚书省复命,义方这才告别分手。
他沿着承天门大街往南走,刚过了第一条横街就听有人在喊,“快去看啊,独柳树那里行刑了,赵炼师被问罪杖刑啦!”
路边一家卖丝绸的店主恨恨地啐了一口,解气地说:“该!活该。这几年看把他忘乎所以的,拆庙杀僧,肆意妄为,满世界只有他道教了。”
伙计在旁边搭话说:“是呀,过分了,欺人太甚!”
隔壁漆器店的店主凑过来,幸灾乐祸地龇着牙,“三哥,这道士必死无疑,不知炼的什么金丹给皇上吃,结果吃死啦!这也就是没儿没女,老哥一个,要不呀,得灭九族。”
丝绸店店主像是早有预见似的,傲然地向西面望去,“老苗呀,俗话说,不作不死。这几年给他美的,皇上老大,他老二啦,一言九鼎,别人不听他的不行,你是祖宗啊?把早些年发配岭南的事都给忘了,物极必反,乐极生悲。走,我们看看去。”他回头吩咐着伙计,“你,看好买卖,别出去看热闹。”
随着人流,义方向皇城西南角的行刑处赶去,这独柳树的场子是肃宗以后才有的。
此刻,刑场外丁字路口那棵大柳树下,早已是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了。
义方挤入围观群众中,见前列是黑压压来接受训诫的文武百官,在百姓和官员之间有金甲武士手持兵刃隔离开来,绝然分裂出吵吵嚷嚷,嘻嘻哈哈的喧闹一边和静静悄悄,交头接耳的冷漠一侧。
义方再向监斩台上看,旗帜伞盖下甲胄明亮,依仗威严,正中端坐的官人中等身量,身袭官服,肤色如农夫日晒雨淋后泛红枯槁,眼神严肃不苟言笑,背脊略驼其貌不扬,尤其是鼻头勾尖,状如三角,极似羊鼻,一付一丝不苟、刚正不阿的尊容。
在台下地中央跪着一遛身穿囚衣,披枷带锁的道士,虽然衣裳样式着色是一模一样,可是个人的表情举动却各不相同。
有麻木呆滞的、有哭哭啼啼的,还有大呼冤枉的,他们正中位置的老道士银发银须随风飘逸,赏心悦目似方外神仙。他不卑不亢,不怒不悲,不惊不馁,就是那样的平和慈祥,泰然处之。
“冤枉!我们冤枉!”他身旁的黑须道人心有不甘地呼号着,“师父,怎么是我们金丹的错呢?这事太蹊跷,必有内情!”
“不要喊叫,住嘴!”押解的士卒厉声制止他。
“我冤枉!就是冤枉!”那道士不服,不顾颈上和双腕的重拷,还要挺身站起。
上来两个膀大腰圆的校尉,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拳脚,打得道士鼻青脸肿,鲜血直流。
“打得好!这厮霸道惯了,自找的!”
“打他!让他也尝尝什么叫有苦难辨, 怎么欺负老百姓与和尚们的!”外圈的百姓齐声叫好。
“无上天尊,魏谟,想你祖上魏征也是道士出身,贫道有一事相求,还望鼎力相助。”老道长实在是看不过去发言道,“这些人都是本座的徒子徒孙,先皇驾崩与他们没有星点关系,金丹之罪全在贫道一人身上,望您体察实情,网开一面,留他们一条活路。”
台上高官离了座位,走到道长跟前,“赵炼师,本官承蒙新皇厚爱,担负这监斩官,就应当恪尽职守,按旨行事。先皇服丹离世,罪责在你,这本是灭九族的极刑。新皇有悲天悯人之德,仅以杖毙惩治儿等,以昭示天下,拨乱反正,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道长一声叹息,“日月凌空,可鉴我心,江河俱下,难表我怀。一片丹心,铁骨柔情,肝肠寸断,谁明忠佞?”他回身向弟子们望去,“天理公道自在人心,何必非要辩个真假曲直呢?问心无愧,无悔无愧就好。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在他的一番开导下,众道士镇静平复了许多。
魏谟诚恳地看着赵归真问道:“道长,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老道长仰望天空中的流云,“清心寡欲,无为和静,都是浮云清风。贫道无欲无求!”
他环视周围人群,忽又感伤失落地叹息,“慈悲,若是谈到遗憾,我倒是有一桩心事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