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主重新落座,先是寒暄问候,说着说着话题自然转到病人身上,许浑关切地问道:“三兄弟的眼疾又找人看过吗?”
“看过的,还是没有良方,维持吧。”杜牧愁眉不展地回答道,“我们父亲过世的早,不论我走到哪里这心里就是放不下他和孀居的妹妹。当年我入仕后,先是投靠我姑父江西观察使沈传师,又转至世叔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帐下,得知弟弟应镇海节度使李德裕的邀请出任巡官,我甭提多高兴了。可天有不测风云,他突然患上了眼疾,而且愈加严重。先是慕名请到同州眼医石公集医治,说此病名为内障,是脑积毒热,脂融流下盖塞瞳子所致,须脂老硬如白玉色,方可用针,现在时候未到,故无法施针。此后我入京任职,送弟弟到江州做刺史的大哥杜慥处暂住,可这颗心怎能放得下?又重金请来石公集的表哥周师达诊治,可还是无计可施。这不,我将这瓜州村的别墅粉饰一新,从扬州把他接回来了。”
提起杜慥秦靖把他们在华严寺的经历诉说了一遍,许浑笑着数落道:“老大还是那个爱管闲事的毛病。”他又专门向客人们细说着,“大爷和他们兄弟并非一奶同胞,本是牧之二伯杜式方的孩子,和杜悰是亲兄弟。老相爷一脉五子,杜师损、杜式方、杜从郁、杜宪祥、杜绍孜,还有个闺女。前三子是大夫人梁氏生的,其中二叔式方对牧之的父亲最好,起先他见弟弟体弱多病,婚后无子,就将自己的儿子过继延续香火。没曾想这过继不几年,牧之的母亲一气生出来四个。”大家都在感慨世事莫测。
不知是谁夸奖起这院子有多么的雅致,那边的许先生却不以为然地异议说:“这就称得上雅致啦,你是没去过朱坡以南、杜曲旁边的杜城郊居,那才称得上雅致呢,可谓天造斯境,人有遗功啊。”
励儿不解地问:“先生说的那杜城郊居是谁的宅子,能否让我们一饱眼福呢?”
“谁的宅子?原本是他杜家的,后来卖了。”许浑不无遗憾地冲着杜牧说。
“原来是我们家的,后来我爷爷、父亲故去了,家境不好,卖了。”他眼望义兄颇为怀念地提起往事,“我爷爷杜佑在世时身为宰相、司徒,封岐国公。家值万贯,殷实富足,买地建园如翻手之易。长安城里的安仁里老宅现在是我大哥杜慥住着,他有心疾辞官在家休养。爷爷在城南樊川又造两处别墅,这瓜州村是一处,取名为纪念曾任淮南节度使的时光;另一处在橘水北岸,称为杜城郊居,那是专门请琅琊王易简王处士设计的,凿山引泉,细流成瀑,见烟霞澄霁之状,鱼鸟飞沉之适,濯於潺湲,风於碧鲜,红葩火然,素英雪翻,芊眠葱倩,杳窱回合,含虚籁以四达,溯青辉而交映。奇哉,壮哉,妙哉。”
“义父,太公真了不起,置下这么大家业。”
“是啊,爷爷那辈弟兄六人,都很有才能,大爷爷杜位是诗人,还是杜甫的朋友、李林甫的女婿。我爷爷更是了不起,要学识有学识,要精明有精明,要魄力有魄力,文武全才。二百卷的典章专史《通典》一气呵成,以往昔是非为来今龟镜。来则惩御,去则谨备,将党项、吐蕃之敌拒之千里。老人家时时以富国安人之术为己任,让后辈望尘莫及,自叹不如啊。”
许浑抑制不住敬仰之情,“那园子我去过,用美来形容都无法概括,真正名不虚传,王处士的作品各个精绝。他今年得有九十多岁了吧?”
杜牧听他询问处士的近况,话匣子打开便滔滔不绝了,“我还是孩童时,王处士已年逾七十,体魄清爽,健步如飞,常与韩愈前辈来我家。他精通演算和机巧,识地有泉,凿必涌之。前年我从池州回京,还去探望过他老人家,鲐背之年耳不聋眼不花,精神不衰,我向他请教刻漏之技,老人还能绘图授之。”
“义弟,你学刻漏之技做什么?难道要造计时刻漏器?”秦靖好奇地问杜牧。
“正是,已经建好了,安置在池州南关通远门城楼上,供城内外居民观时之用。”
“那是去年的事喽?”许浑待杜牧说完插嘴道。
“对,我半年前在池州做刺史时完成的。”杜牧欣慰地回答。
许先生又似想起许多,急着发问:“这些年偶在岭南广州,远隔千山万水,你在池州过得如何?你那前任李方玄,还有那年在池州郊外茅舍酒肆里偶遇的韩绰都还好吧?”
牧之沉默了,半天才缓过情绪来,“我在池州还好,孟冲,张祜他们经常来看我。可你提到的李方玄和韩绰已经故去啦!”他哀伤地看着许浑那由於惊愕而睁大的眼睛,“前辈,你也知道,我和方玄是发小,可以说亲密无间。两年前他因直言不讳被罢了官,也巧是我接任他的池州刺史,离别之时还和我结了亲家,将其小女许配我家曹师。可他心眼小想不开,一个恪尽职守、政绩斐然的好官就这么被愁苦死了。人都走了十多天了,朝廷才弄清楚是冤枉了他,下旨另行任命为处州刺史,黄花菜都凉了。”
“都干什么去了?”
“失职呀。 ”
“可惜啦!”
大家为其大呼不公。
杜牧继续说:“为此我写了首诗加以祭奠,缙云新命诏初行,才是孤魂寿器成。黄壤不知新雨露,粉书空换旧铭旌。巨卿哭处云空断,阿鹜归来月正明。多少四年遗爱事,乡闾生子李为名。”
“那韩绰是怎么没的?”许先生欲知详情。
“改不了寻花问柳,贪酒恋杯的老毛病,瘫在床上整一年便撒手人寰了。”
“酒乃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啊。”
“任性啊。”
“可悲呀!”
众人又是一番惋惜。
弟弟杜顗空洞地看着前方,嘴角滑过一丝微笑,“你又给人家做诗啦?”
“是呀,多年的交情,不仅作诗吊唁,还亲眼看着把他下葬。我想想,诗是这样的。平明送葬上都门,绋翣交横逐去魂。归来冷笑悲身事,唤妇呼儿索酒盆。”
“没想到证人都没啦,那年偶们在池州相遇,是偶喝高了,鬼使神差地玩什么急口令,醉鬼的话不能算数,偶那首《清明》诗你得还给偶。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一个字也不能少!”许浑态度坚决地梗着脖子。
牧之理直气壮地反驳他,“前辈,不许耍赖呀!愿赌服输。你那首诗是我赢来的,谁让你急口令绕舌绕不过我,韩大哥是不在了,可杏花村的店家、伙计都在场啊,而且那诗已被刻在酒舍的大门口了,落款处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杜牧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