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义方北来,由朱雀门进了皇城,过太常寺和鸿胪寺,如约来到太极宫正南承天门外的尚书省。如果把京城东北方的大明宫比作大脑中枢的话,这里就是大唐的神经骨髓,使整个帝国在皇权的笼罩下充满勃勃生机。
再往北的西内太极宫自高宗摆驾大明宫以来,如今是少有喧闹,只有西侧的掖庭宫里的宫女们还有略微的人气,而东侧没有主人的东宫更是冷冷清清、死气沉沉。
这尚书省六部,吏、户、礼、兵、刑、工下设二十四司分领政务,各尽其责。
义方站在兵部大堂前,高墙望楼,壁垒森严,顿时肃然起敬,国之重器不可小觑。
“你,啊你,是不是,是不是,啊是不是,装?”义方猛然听到身后有人在质问他,回头观瞧是一位六旬开外的老官家,身穿紫衣的正三品大员。
义方赶紧解释,行礼拜见,“下官十方折冲府的都尉庄义方,拜见老官人。晚辈是来找兵部侍郎白敏中的,不知何处得罪了您老,在下不敢造次,没装。”
老官家乐了,“我,啊我没说你,装。老夫是说,你,啊你是庄小将军吧?你不认得,我?”义方这才听明白,原来他口吃。
“老人家,下官却是眼拙,不知您尊驾是哪位?”那人一笑置之,圆饼脸上放着油光,精神异常饱满,“老夫李固言,是,啊是这儿的,尚书。你找白,啊白敏中,他不在。”义方这才清楚,眼前的老官家就是素以敦厚率直、严谨有节、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的户部、兵部两部尚书李固言。早听说他有口吃的毛病,还说他一谈论起国家大事立马言辞清晰,条理顺畅。
“小,啊小将军,我早就想去折中府,啊府拜访你,可你,总是在外抚慰各,啊各方乞丐,一,啊一直没有机会。没别的事,想,啊想请你教习我外孙子,他和,啊和他的小伙伴们不成气,不在太学好好读书,惹是生非,调,啊调皮捣蛋,这,啊这不,旬考一结束又不知道跑哪,啊哪儿去了?”老官家看义方谦虚地推辞着,便不见外地拍着对方的肩头,“你,啊你就别,见外啦,小,啊小将军的侠义威名是人所共知的,我,啊我外孙子就拜托你啦。卢商,你从宫里来呀?看见白,啊白相了吗?”
他向大门外走进来的一位高官喊着,老官家还不忘向义方解释着,“那位是中书侍,啊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卢商卢相公,为人很好的。你,啊你别小看这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头,他俩虽是侍郎副职,可,啊可比我这正职的份量重。”
卢侍郎高高的个头、宽厚的肩膀让人看了有种与生俱来的信赖感,他走近了,和义方彼此点着头,打着招呼,他们是认得的,今天好像有些忧郁挂在方正的脸上。
“李尚书,我有事要和你说说,昨天晚上我一宿未睡。庄将军,你找白相啊?白相上午在政事堂来着,下午刚要回皇城尚书省,却被万岁招进紫宸殿了,去了有一个多时辰啦。”说着挽起义方,像回到自家一样欲入大堂,“先进大堂坐坐,兵部这儿你不常来吧?一会儿我和李尚书说完话,再领你四处走走。”
他们刚要迈步入内,从兵部院子的大门外敏捷地闪进一人,这人中等个子,消瘦的身材,不大的圆眼睛里射出坚毅的目光。“马啊植,你有事找我吗?”两部尚书李固言迎上去问。
中书侍郎卢商见到此人,怒气冲冲地甩袖扭头就走,似有势不两立的怨恨。
“李尚书您看,这至於吗?好像我抱着他家孩子跳井了似的。”来人对卢商的举动甚是不满。
“马植,只要咱是为国家为社稷,忠肝义胆,不藏私心,就不要瞻前顾后,顾及这个考虑那个。昨天皇上在延英殿招集三品正堂及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议事,肯定了你提出的谏言,把卢商和御史中丞封敖好一顿申饬,他心里有疙瘩解不开。马植呀,户部有什么事啦?我里面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处理,你看万岁给我派的两个侍郎副手,一个白敏中兼着刑部尚书,一个卢简辞带着工部尚书,没一个能指得上的,我们边走边说。”
他突然想起来提醒义方,离了正题却又结巴了,“庄,啊庄小英雄,你应该去刑部,白,啊白敏中回来了会去刑部的。”义方恍然明了,谢过后转身出了兵部。
出了兵部紧邻的院子就是刑部,尚书省六部又分吏、户、礼为左省,兵、刑、工为右省。义方刚进了院子,见刑部大堂前早有陈商和四个便衣精炼汉子候在那里,那四个汉子从精气神上就与众不同,为首的中年人,身背宝剑,外罩褐色真丝提花圆领襴袍,腰扎红色细缕绦带,又系革带鱼袋、玉佩等物。他头顶大檐帷帽,其檐下垂一丝网浅露,隐约是位眉目清朗,器宇轩昂的壮士。另外三人有高有矮,披挂不一,一样的是都有一双锐利的眼睛。
“庄将军。”陈商离着很远招呼道。待义方走到近前,礼部侍郎将双方加以介绍,原来这四个便衣官差是刑部属下六扇门的捕快,是刑部尚书白敏中专门为此次公干安排的帮手。
“白相公还没回来?”义方发问道。
“回来了!”真是禁不住念叨,白相大踏步地走进来,“都跟我进大堂,咱们慢慢说。”
这刑部大堂布置得咄咄逼人,绕过蓝天红日图案的大屏风,出大堂过穿堂,来到二堂,在正中木质的太师壁上绘画着一只下山觅食的吊睛猛虎。
白敏中让大家坐下,又唤过身后的随从,让他把一个黄色布褡裢放在桌上,“这里面是万岁让我转交给你们的,是一条调虎离山之计,让你们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说这是皇上特意为东都太庙献上的一份心意,只有宪宗之上的先祖才有资格受用,也就是用它把那个藏在暗处,敢於和朝廷、跟皇上叫板的贼人激出来,使其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他解开来拿出锦匣,郑重地取出个墨玉香炉,正是紫宸殿里上香的那只,“这香炉也是极珍贵的,是汉武帝当年封禅泰山的遗物,你们带去吧,也许能助上一臂之力。”
六匹骏马飞奔在长安到洛阳的官道上,此时马蹄已经踏上了华州华阴县地界,那黄色褡裢背在义方的身上。
“孟官长,慢些走,陈侍郎吃不消啦!”他在马上向最前头的捕头喊道。
跑在头里的汉子勒住马缰,拨转回来,看着满脸淌汗的礼部侍郎咧嘴笑了,“侍郎,你看,不听我的吧!坐车多好,你们这些读书人骑马潇洒一下还成,赶这么远的路那可要遭罪呀。”
陈商抹了把汗水执拗地说:“还么的问题,在鸡仁山时也经常骑马,我三弟有一匹五花马,是祖上传下来的,很好驾驭的,我闲来无事山里山外地骑骑,说实话还真没走过这么远的路,我这屁股颠得跟木头似的。”六个人信马由缰缓缓地踱着。
“南面那山峦好高峻雄伟啊,是华山吧?”义方不敢肯定问了一句。
陈商这时也有雅兴去浏览身旁的风景了,“庄将军,那里正是西岳华山。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如儿孙。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稍待西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他指着官道之南的一片庙宇说,“那里是金天王神祠,老百姓也叫它华山三郎庙,就是汉武帝所建的西岳庙。先帝玄宗来华山时受到山神的迎接礼敬,龙颜大悦封华山神为金天王,西岳庙也改为金天王神祠。早先的庙址不在这里,在山脚下,东汉末年恒帝嫌路远崎岖移到了这里。几位,别小看了这几步路,从这几步路就能预知国家的命运兴衰啊。”
望那神祠,百丈层楼隐深树,飞甍正欲摩苍穹,好大好气派,又相距不远,有人提议先去那里看看,顺便讨口水喝,歇歇脚。
几匹马下了官道,奔向南面的金天王神祠。越往前行越加感受到华山的陡峭巍峨、阳刚挺拔之势,山体远而望之若花状,倚天拔地,四面如屏。山岗如削出的一面坡,高数十丈,上面仅凿了几个足窝,两边又无树枝藤蔓可以攀援,登峰的人只有爬在岗石上,脚手并用学猕猴、狸猫才能曲折向上。土路上人迹稀少,青年人大多是挑战极限,登高猎奇的;而老人家们多是去庙里上香的善男信女。
但也有例外,就在前面走着两位老汉,白发苍苍,步履健硕,身背草药篓子,并未赶往前面的庙宇,轻盈地从叉路口斜向群山走去。
不知怎得一阵山风吹来,矮胖老人身负的篓带断裂,它顺着山路骨碌碌滚向后面。义方手疾眼快一个蹬里藏身式将其掠起,抖缰上前将篓子奉上,“老伯,这么大年纪还要上山采药啊?”
两位老爷子眉开眼笑地感谢着,矮胖的正忙乎着扎系带子,另一个瘦高的答话道:“没有,我们是结伴来爬山的,采药是顺带的事儿,这漫山遍野的珍贵药材也不能看着白白烂在土里呀。是吧,陶太白?”
那矮胖的已经重新背好了药篓,附和着说:“尹子虚,你说的是。登临天下的崇山雄川是我们哥俩的平生志愿,小伙子,有缘再见,我们先进华山峪了。”
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六个晚辈都赞叹老人家的毅力和心气。
“你们看,金天王派手下来欢迎我们了!”听侍郎欣喜地呼喊,众人扭头向庙宇的山墙处望去,十几只山猫倾巢而出,径直冲他们奔来。同行的小胖子捕快忙掏出食物投向它们,可猫咪警惕地避开了,分成左右两边慌慌张张地落荒而去。
“这是受了惊吓,是什么在追它们呀?”那投食的捕快边收起干粮,边四下搜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