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白敏中泰然处之,微笑着问那堡主:“堡主,你是听哪位传来的消息呀?”
“是他,我的老朋友,兴胡康阿义屈达干,刚从北面过来,应该是没错的。”石堡主忙把好朋友引荐给相爷。
商人施礼后,白相爷问道:“你也是粟特人?姓康,那是康国后裔吧?”
“官爷,小人正是。”
“听石堡主说,你是兴生胡,叫什么名字?”
“官爷,小人叫康阿义屈达干。”
“好长的名字呀,既然你和石堡主是好朋友,我们也不见外,老夫长你几岁,就称你小康吧。”
“是官爷,您称小人小康最好。”敏中见他如木偶似的连连鞠躬嘿嘿地笑了。
“小康啊,你们兴胡虽说是在这路上饱受风吹雨淋、严寒酷暑,可也算是劳有所获,天道酬勤吧。你们呀,捡了个大便宜,我朝推行胡、汉有别,各依其俗。对汉人鼓励重农抑商,严令汉人不得从事贸易倒卖,使兴生胡挣了个盆满钵盈,从而富可敌国,独霸财源。”
白相爷眼神里读出的全是褒奖和羡慕,“你们从西走到东,又由东回到西,可谓见多识广,耳目灵光,消息新闻长着翅膀都飞进你们的耳朵里啦。说吧,官军围剿党项叛匪的事儿你是听谁说的?”
胡商若崩厥角般又行礼道:“官爷,小人知道这是军情大事,不敢儿戏。官军在夏州三交谷把党项叛匪的主力合围了,这消息是千真万确,是有人亲眼所见。南线河陇诸州被吐蕃占尽,无法通行,我们走的是北线,经草原南下,在夏州遇上了这人。他说是从天德军北城来的,也是奔长安去,身上肩负有天大的使命,两年了才能得以实现。我们便同路而行,”
“你快说!亲眼所见的人是谁?”李业不等他说完,插嘴急迫地追问。
康商人看看节度使,又看看白相爷,这次简短地回答:“是一个和尚。”
“是个和尚?他人在哪儿呢?”李业向商人身后望去,那些是身着红色紧袖胡服,腰系万钉宝钿金带,革带上装饰着珍珠宝石,佩带刀剑,腿边挂有盛满利箭胡禄的精壮汉子,其中并没有出家人。
“小康,你这儿全是柘羯护卫,安国勇士,那个和尚在哪儿呀?”相爷一眼就识出这些人的来历,他又向好奇的师兄解释,“这些是商队雇来的保镖,安国有个传统是招募勇健男子,训练为柘羯。柘羯均为勇猛善战的斗士,视死如归,所向披靡。国贼安禄山就是昭武胡人,本是姓康,后冒名安姓,当年反叛朝廷时就招募了大批的柘羯勇士。”
“官爷,和尚不在这里,他在院外和伙计们整理货物呢。”商人加以说明道。
台阶下的老米头自告奋勇,“我去!你们说的和尚我知道,他和雇来的党项人在一起,方才跟那个黑大个在卸包裹呢,我这就喊他过来。”说完他转身一溜烟地出了内宅。
石堡主不解地问商人:“老哥,怎么雇了党项人?可要当心呀,了解底细吗?”
康头领一脸无奈地说:“草原上发现了瘟疫,病人身上起大泡、呕吐、咳血,很快就死去。承蒙天神阿胡拉玛兹达保佑,商队里只损失了十几个人,现在人手不够只能雇些本地人啦。”
“相爷!和尚来了。”老米头快步走进院子,他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和尚,这出家人长得眉目清晰,相貌周正,步履稳健,落落大方。
他走上平台,双手合十施礼道:“阿弥陀佛,施主,小僧悟真,是沙州释门义学都法师,奉吾师都教授吴洪辩、义军大帅张议潮之命前往长安报捷。在此见礼了!”
白敏中等众人听他说是沙州的和尚都大呼意外,“师傅是沙州来的,怎么是从天德军北城过来?是去化缘,还是游方啊?”贺拔惎猜测着问。
和尚掷地有声地回答:“善哉,都不是,我是两年前奉豪杰张议潮的命令,从沙洲出来去长安报捷的。”
蒋伸莫名地问孙景商:“孙司马,张议潮是谁?”
“不清楚,没听说过呀。”平西行军司马也听得是一头雾水。
贺拔惎揣摩地说:“沙州张议潮?是朝廷委任的官员吗?”
李业立即反驳道:“你糊涂啊!沙州被吐蕃占去整整七十年了,那里哪儿来的朝廷命官!我想这小和尚说的这位就是当地的平头百姓。”
白相爷也没听说过这个人,他沉稳地询问道:“那谁谁谁,自安史之乱后,吐蕃乘虚攻占河西、陇右诸地,最后围的是沙州。沙州都知兵马使阎朝缢杀了欲焚城东逃的刺史周鼎,自领州事,坚持抗击吐蕃围城达十一年。终因粮械皆竭,被迫与吐蕃大相绮心儿相约,以沙州人民不得外迁为条件出城投降,至此我河陇之地全部沦陷於吐蕃铁蹄之下。”
相爷叹了口气,“想那阎朝也算是一代豪杰吧,最终被吐蕃算计,在他的靴子里下毒而丧命。小师父,你说的这位姓张的豪杰他报的是什么捷呀?”
没想到和尚泪流满面,哽咽着已是泣不成声了,白相劝解道:“师父,为何这般悲伤啊?难道是这位豪杰被吐蕃杀害遇到了不测?老夫知道你们的艰难,河西人民不易呀。眼穿东日望尧云,肠断正朝梳汉发。这几十年来,老百姓饱受蹂躏,但归唐之心未泯,开成年间有唐使者赴西域,回来说途中见甘、凉、瓜、沙等州城邑如故,当地人见唐使者旌节,夹道迎呼涕泣。他们都是天宝中陷吐蕃者的子孙,其语言虽小变,但衣服未改,还问使者皇上记得我们这些身受异族欺压的臣民吗?”
“阿,弥,陀佛,小僧当时就在人群之中,那种心情真是百感交集啊,我在天德镇时听得一首诗,写得好啊!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
赤心被诗中的意境征服了,大声地重复道:“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好啊!”
贺拔惎不以为然地撇着嘴,“杜牧那小子胡诌几句罢了,有什么好的?”
听是出自杜牧之口,朱邪赤心低头不再言语。”
和尚没有停顿继续讲着,“我哭,不是为的艰辛,是为了我那九路死难的弟兄,听施主们的意思大捷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意味着只有小僧幸存下来了,他们一定是没逃脱出吐蕃宰相论恐热的魔掌,或困死在沙漠里,全部为国捐躯啦。”和尚无比伤悲地望着西方,默默祈祷诵经。
大家都为之难过遗憾,白敏中又平和地安慰道:“事已至此,师父不要过分伤心,你们十路军民从沙州逃出来一定是准备返唐喽,路途遥远,黄沙遍地,又有凶残之师前后围堵,虎视眈眈,那是谈何容易?河西陇右尽数被吐蕃强盗掠去,似铁板一块,想突出来好比刀尖嗜血,火中取栗,势必希望渺茫,九死一生,几千人的队伍转瞬间就化为齑粉。黄石公曾云‘英雄者,国之干;庶民者,国之本’。”
他举头望明月,表面上看似平静,可内心里已然激情澎湃了,不禁铿锵咏颂出《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多少豪杰勇士前仆后继,驱除蛮夷,还我河山,民心可用啊!小师父莫难过,就是只剩下你一个也是胜利!我皇圣明,常言道‘欲保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可路要一步步向前,失地要一块块收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是已经拿回了三州七关了吗?你们沙州也将指日可待。”
和尚抆了把泪水不哭了,“善哉,相公,沙州不用了,就连瓜州也不用了。没你说的那样惨,没有几千人殉难,我们出来十路人,一路几个人,就为了成功的机会大些。”
“哦,怎么不用啦,放弃吗?那谁谁谁你不要气馁啊?你们返唐的就这么些人啊。那么说大队人马是留在沙州坚守抵抗喽?两年过去了他们近况如何呀?不知你说的大捷还在不在。”白敏中的话提醒了其他人,大家的脸上都蒙上了焦虑的愁云。
出家人倒是神情昂扬起来,“阿弥陀佛,施主们尽可放心,张议潮张大帅智勇盖世,武艺非凡,有建功立业之志,有力挽狂澜之才,小僧出来时形势大好,吐蕃守将被追得抱头鼠窜,大捷还应该是大捷。”
白相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报以怀疑的态度。和尚见他们心存疑惑,将信将疑,便坚定自信,斗志昂扬地大喊道:“施主们啊,我沙州民众在张二哥的带领下揭竿而起,赶跑了吐蕃畜生,沙州、瓜州又回归大唐的版图,两州均已光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