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古怪的声音回应道:“纳马斯嘚。”这是人在说话,好像故意咬着舌头往外吐气。
少年趴在岩石后面,探出半张脸去看,在雪坡上站着两个人,背对着他的人中等身量,披着件白色斗篷,正弯腰向对方施礼。
对面的老头子奇装异服,样貌滑稽可笑,用格纹巾把额头一层层地包起来,外穿宽大臃肿的衣袍,斜肩挎着藤条细口篓子,袍子里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两只袖子空荡荡地随风摆动着。
他身躯高大,肤色白皙,头型偏长,鼻梁窄细而隆起,一付花白的连毛胡子不知攒了多久打着卷,浓眉大眼的脑袋快活地左右摆动着。
“古鲁吉,您怎么亲自来咧?”白斗篷毕恭毕敬地问道。
那大包头愈加快活地摇着脑袋,用生涩的汉语回答:“一耕啊,我说过多少回啦,我夏尔马不是什么古鲁吉,做不得你们的老师,只是一个游历天下的天竺老头子,没有博大精深的学识,只是在路上拾到些小布条、小石子。可别小看这些小石头,在我天竺的家乡有句谚语,石头虽然自己不能够割什么东西,它却能把宝剑磨得锋利。凉州节度使和你一样待我敬如上宾,一口一个古鲁吉地叫着,我老头子听说你们汉人有句俗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老头子努力地摇了两下头,极其凝重地瞅着岩石这边,“一耕啊,你的金雕呢?这几日怎么没有传递消息呀?节度使非常焦虑甘州的军情,派出的探子都被阻在直沟之外了,弄不清楚叛军如此异动缘由何在?因此委托我从南面天山的山脊滑雪过来,用神笛引你来此一会。”
白斗篷恼恨地回禀道:“是,是,只有夏尔马大师有这能力避开叛军的关卡,我正有紧急的事情要禀告节度使。提起这事情真是气煞弟子咧!我那金雕被一个爱管闲事的黑汉打死咧,消息传不出去,阿也心急如焚么。”於是他一五一十地把最近义军的情况详细汇报给天竺人。
“你是说甘州的吐蕃败军联合大非川的部落意欲反扑,我看那是徒劳之举,眼下的大非川可不是打败薛仁贵时的虎狼之师啦,时过境迁,徒有虚名罢了。”天竺人用力地点点头。
白斗篷着意提醒道:“大师,可当下的义军也不如往日咧,张议潮远在伊州,还打了败仗,损兵折将。他哥哥刚刚被甘州败军派刺客射死,营中失去主帅,没了主心骨,形同散沙一片。此时阿们凉州应借机出师讨逆,收复甘州,若让大非川抢了先,将错失良机遗患无穷。”
老头子又欢快地摇着脑袋,“一耕啊,你说的千真万确吗?”
“古鲁吉,阿是您的弟子,怎么会乱说么?阿那娃子京园,在叛军中探听得清清楚楚,不会有错哦。娃子不懂事,任性胡来,阿可是和大唐势不两立,水火不容。更痛恨这帮叛贼,恨不得凉州兵马即刻到来,扫平忤逆。”少年早已听出这个背对自己的人就是大业货行的老东家。
岩石上的一撮冰雪被他无意间碰掉了,“别躲在石头后面,出来吧!”天竺人向这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这种情景再藏着也是无济於事了,少年索性大大方方地走出来,紧握竹竿迎上去。
白斗篷也是猛然回头,他正是大业货行的老东家,“你是来采雪莲的么?尕娃子!就你一个人?”
高东家四下看个仔细,确定只有少年一个人时,他面露狰狞,“夏尔马大师,不能放走他,他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一旦被他泄漏出去,我自身的安危、乃至凉州一统吐蕃的大业必将功亏一篑。”说罢,他挥动粗硕有力的双臂,像一头气急败坏的棕熊扑打过来。
天天托着金雕练就的臂力是可想而知的,每一拳打来都带着风声,若要被撩上,势必骨断筋折。
可他使的是蛮力,在竹竿出神入化的招式下全没了脾气,身上已被重重地打出几条血道子,流出的鲜血殷红了斗篷。这是少年手下留情,没有把师娘教的必杀技使出来,否则老东家的下半生再想站起来都难。
“一耕退下!你不是这孩子的对手。”天竺人喝令高东家退到一旁,“真是后生可畏呀,孩子,今天你听到的如果不说出去,我可以放你走。”大包头又是欢快地摇着脑袋。
“我是来采雪莲救人的,旁的事我不管。”少年承诺要保守秘密。
高一耕可不相信他的话,“古鲁吉,不能相信这孩子的话,伢是唐军派来收集雪莲的,伢们和义军是心心相惜、一丘之貉,这孩子的心智不可小觑哩。大师,难道阿真的要放了伢么?”
天竺人夏尔马用力地点了下头,这在少年看来是肯定的意思,可在大业货行东家的眼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一丝诡诈的奸笑掠过高一耕的眼角。
天竺人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一耕,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了。这里有我,你回镇上去吧。”
“那好吧,夏尔马大师,阿那鹦鹉也快累得不行咧,在其他人发现之前,阿真得要及早赶回去。”高一耕施礼告辞,快步纵身下山去了。
“孩子,你过来,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为天竺婆罗门,是梵天的后裔,保证说到做到。”天竺老人向少年友善地点了下头,“你是不是渴了、饿了?我这里有家乡的加巴地和拉茶,好吃极了,你要不要来点。”
他照例快活地晃动着脑袋,像是相识已久的长辈,十只手指先合拢,臂膀在空中挥动,再用力把十指弹开,好像在形容一支盛开的花朵。
少年没了之前的警觉戒备,靠近了也不由自主地将头左右晃动了一下,老人慈祥地看着对方,微笑着忽地从袖管里伸出右手来,递给少年一张饼子。见孩子只是拿在手里冲疑地看着,天竺人灿烂地笑着,示意他尝一下没问题的。
盛情难却之下少年咬了一口,发现这饼子是双层的,外层浅黄松脆,内层绵软白皙,嚼起来一软一脆,咽下去齿颊留芳。
老人看他在吃甚是高兴,大包头摇得更起劲啦,左右手从两侧袖子里同时伸出,各持着一个盛着褐色液体的陶土杯子,将茶水在两只杯子间来回倾倒,反覆多次拉出高高的泡沫,然后分之递於少年品尝。
这茶也好,喝在嘴里口感非常细致柔和,“啪嚓”清脆的破碎声突如其来,少年吃惊地瞪大双眼,原来是天竺老人把喝空的陶土杯子摔个粉碎,“不要奇怪,在我的家乡都是这样做的,保佑我们一帆风顺。”看他一付兴高采烈的样子。
“孩子,你爱听音乐吗?”他瞬间又拿出个貌似葫芦箫的东西,只是它由一根竹管穿着葫芦,见少年微笑着点头,便放在唇边吹奏起来,那曲子诡异悠扬使听者陶醉神迷,松弛忘我,身体飘飘然不能支配,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傻傻地笑。
“孩子,尽情地享受加巴地和拉茶吧,很美味的。嗯嗯,吃饱了,我的小宝贝们还要享受你那热热的血呢。”老头闭上一只眼睛,仰脸挑头示意,像是在说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