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地上的李将军邀功道:“是我出的主意,把那箱子先搬走的。大将军,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依我看还是和高英雄一起走吧,以免再生麻达。”
大将军闻听此言颇中心意,当即做出决定,“好!明达,还是你尖得很。我们都是大唐的臣子,还分什么彼此里外?原本是一达里的。”多亏杨公子他们走时没带走那几车瓜果药材,沙州义军的特使们才得以有乘坐的车辆。
这日,在高顺励的保护下他们平安抵达咸阳,前面就是西关的城楼啦。远处的寺院里传出击鼓敲锺之声,一群归巢老鸹在夕阳的余晖里慢腾腾地扑啦着翅膀,突然从城外的树林里跑出两个人来,前面是个道士,后面像是个孩子。
“信球!臭道士,趁俺晕倒抢了俺的图,快还给俺。”后面的孩子大喊大叫。
前面的老道同样跑得飞快,不时回头对付两句,“庄二哥,谁抢啦?体死宁。不是留给呢两吊钱吗?这《无极图》呢也冒用,给我正可派上用场,回到长安贫道请呢恰酒。”
后面的穷追不舍,嘴里嚷着,“各意人!”
顺励骑在马上一眼便认出那后面之人,“三儿,那不是二哥吗?他在追谁呀?”
义方也看得清楚,“前面的是麻姑山北帝派邓道苗邓道长,他们是为了一张图。不用管他们,我们走我们的。”眼见他们一前一后地跑进城里去了。
咸阳城虽乃第一帝都,秦始皇定都於此,昔日是何等辉煌繁华,可惜屡屡受战火洗礼,像是一位穿着粗布衣衫的老妇人,原本是皇亲国戚、御赐的国夫人,却落魄到大户人家成了陪房老妈子,是多么的凄惨悲哀。
看天有余光还没太黑,沙州人无法抑制兴奋的心情,便想一鼓作气直达长安。
穿过街市车队来到东关,见有许多行人堵塞城门高声喧哗,
“二溺子,城门怎么关上咧?”
又有人质问道:“瓜子!是么,谯楼上的禁鼓还没敲响哦。”
人群中是一个兵士,双手张开竭力去拦百姓,嘴里不停地警告着,“乡党,甭挣叫,出事咧,关城门咧!”
高顺励带着队伍也来到城门洞前,“为什么关城门?就你一个人把守吗?其他人呢?”
那守门士兵憨憨厚厚的,带着几分呆气,他看来者是位将军,立即瞩目行礼,“将军,松关哦,伍长被抬走咧,胳膊断了么。”看他的手背上还在流血。
“你们遇上强盗啦?”顺励提高了嗓门。
“额们木遇上强盗,是遇上老道咧。”这个大头兵满不在乎地用嘴吸吮着血滴,“从城里跑来个老道,扑西来海地,提着个棍子,不知怎咧?没站瓷实摔了个四脚朝天,背得很!他娃在后面吱哇着,抱动,抱动,一个娃儿怎能抱得动他哩?额们哥几个不能看着不管么,将军你说是不是?走过去想看怎个像?谁想到那娃嘴上喊着抱动,却抢那老道的布袋子。饿贼!原来不是他娃,是个贼娃子。老道急咧么,棍子一抡扫倒一片,额伍长伤得最重,对到墙咯老去咧,胳肘子折咧。奏留额老隋一个人守城门,都成怂咧!额把城门关上咧。”
“那两个人呢?”三个人一同问他。
那守门士兵指着城外,“出城咧。”
围拢的百姓可等不及了,“木人听你胡谝,开城门!”这时谯楼上的禁鼓响了,百姓们怏怏不悦而又无可奈何地散去了。
高顺励面对这般的门仆,也是无计可施,正想掉转马头回城找家客店住下,忽然听见城外响起梆子的敲打声,同时有人嘶哑地吼着高亢的西秦腔,全没有一丁点的软语呢喃,一嗓子破空而起响遏行云。
“那是什么地方?在唱大戏吗?”高顺励仰头向城上看去,像是要将目光越过城垛望到外面。
守门老隋笑呵呵地看着落闩的城门,押韵着城外嫋嫋的胡琴琵琶、锣鼓羌笛的旋律顺势也吼上两句。“产活得很!兀达是城外渭河渡口的东楼,今儿个县令正待承贵客哩。伍长说监察御史是个文人,奈这古音土调。”
师兄弟对视微笑,心想这些儒弱书生出身的官员就会扬风扦雅,含商咀征。这也没什么可异议的,每个人的成长境遇殊途,喜好执迷就会不尽相同,譬如饮食偏爱就分东酸、西辣、南甜、北咸吗?先找个落脚处是当务之急呀。
正要离开却听老隋嘟囔道:“监察御史可不是浪得虚名,你听人家写的诗,人人都听过,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城门关咧,额也去哈一杯水酒咧。”
“嘿!把门的,你先不要走。”师兄弟惊喜地喊住守门兵士,“你刚才念的是那位御史的诗吗?他是不是许浑先生啊?”
老隋眨巴着干涩的眼睛,缓缓地摇了两下头,“知不道!只听伍长讲,县令笑话说那御史和人打赌输了诗,心里木乱得很。”
“是他!是许先生。”师兄弟两人都认定这位御史是许浑先生了。
“把城门打开好吗?我们是御史的朋友,要去城外的东楼。”高顺励用商量的口吻对老隋说。
“饿贼!将军,怎说些浆水不唧的话么?你包社列。兀个是要违反军规的,木望想咧。”
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顺励大声命令道:“这位是十方折冲府的都尉,庄将军,现在命令你打开城门迎送河西义军的英雄。”
“十方折冲府的将军呀,好人哩!关照穷苦百姓,是又送粮又建房,忒得很。可是王法为大,额不敢胡叫冒答应。”
“你,你!”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气得顺励干瞪眼没辙。
这时,城门外传来拍门声,“快开门,史县令回城咧!”
“来咧!来咧,木麻达,额吊桥留着就等明府哩!”老隋一溜小跑地赶过去,卸门闩,开城门,简直是一气呵成。
一行官差前呼后拥地护卫着一辆马车,车上两个官员谈兴正酣,“少府,文远大哥,你真是海量啊,晚上我把那西秦腔的女娃子送过去,让你好好解解乏。大哥从合水来看我,我真是高兴,小弟若有疏漏还望王兄教导。您是官场老人阅历深厚,足智多谋啊。”说话的是个穿着县令官服的中年人。
他同乘的老头子着便装,他面容憔悴,形体消瘦,眼睛里射出的目光却咄咄逼人。“明府,史老弟,谢谢喽,你我心有灵犀,一见如故,可谓莫逆之交。不像那个许御史顽固不化,死脑瓜骨,说什么进士孙樵上书直谏是贤者能臣,还劝说皇上恢复前朝旧制裁减僧尼,不识时务,不明其理。”
“是呀,王兄,若是皇上听了他们的话,那地方税赋从何而来?平日里的流水花销不就捉襟见肘了吗?我看不上他那付装出忧国忧民的丑态,还假门假事地要再次上书劝谏,可笑至极。”县令对御史的为人讥笑道。
合水县丞王文远闭上有着大眼袋的眼睛养起神来,县令还在喋喋不休地指责着,“他说皇上只学到太宗贞观之治的皮毛,这是大逆不道。说什么朝廷对外任封疆大吏束手束脚,不能坦诚相待造成边患不绝,民变频发。王兄,你听听!他敢公然诽谤朝廷。想当年我出任咸阳县令时是皇上亲自考入任用的,推心置腹地与小弟长谈。”
县丞突然睁开双眼,信心满满地断言,“就冲他戏言玄宗先皇的开元盛世,又说贵妃娘娘当年在马嵬驿假死偷生,得高力士、日本客卿晁衡之力助其东渡,这些就可以定他的罪。我看他这样信口开河、胡言乱语,终究他这御史是干不长远的。”
“把门的,你不是说谁都不能违犯王法吗?怎么他们能有恃无恐地出出进进?”不光是顺励气愤填膺,车上的沙州特使也是憋着一肚子气,此时都发泄出来质问着。老隋起初是百般狡辩,之后是恼羞成怒与众人争吵起来。
“什么情况,还有没有规矩?难道让老夫把你们带回衙门吃板子吗?”争吵声惊动了车上的官员,老头子怒了。
听县令为自己撑腰发话,守门的兵士来了精神,老隋扑到车前告状道:“县令,他们仗势欺人!说是十方折冲府的都尉,又是御史的朋友,非要出城不可。禁鼓是响过的,怎能说开城门便开城门么?”
听说是折冲府的上差到了,两个县官像被晴天霹雳击到了似的,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是十方折冲府的庄都尉吗?下官迎接不周,还望恕罪。”王文远不愧精於宦海,官员脉络是熟记於心,史县令也连连作揖赔礼。
“蠢材,快送将军们出城,有眼无珠的东西。 ”两个人哈腰点头恭送车队。
县令缓过神来献媚地邀请道:“将军,天要黑了,起风啦,还是请到县衙休息一晚吧?”
见好心好意没人理睬,人家已经走远了,“王兄,没想到许浑还有这般人脉。”县令怯怯地低语道。
县丞抹去额头的汗珠,“是呀,没想到许御史肆无忌惮地胡言乱语,是有皇上的红人在撑腰啊。”
众人出了城,直奔渭河渡口北岸的东楼,这楼建於秦时,虽是历经沧桑磨难,几经战火洗礼,却仍旧顽强地傲然俯视大地,根根斑驳的木桩疲惫地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
来到楼前,一缕斜阳把豪放朴拙的楼体涂上了金芒,“顺励、义方,是你们包?偶早上便听到喜鹊渣渣叫,想是会有贵人来访,原来是你们。快上来!乌云压过来了。”
大家抬头看那楼上,腰檐下站着的正是身披大氅的许浑,他指着西面马嵬驿的方向提醒着。
的确是要变天了,他身后的帷幔被风鼓动得漫卷飞舞,遥望天边乌云密布,滚滚而来犹如奔腾的野马,仿佛有吞噬天地的霸气。
听那楼上的许浑激情朗声道:“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在少年天赐的眼中,这也许是一道壮丽震撼的风景;而在师父义方看来,它却是一种心灵的暗示,令忧国忧民之情油然而生,他侥幸地暗自宽慰自己,这场风雨最好只是虚惊一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