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扬州最好的季节,有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城里城外、运河两岸到处是杨柳的影子,大街小巷姹紫嫣红,花团锦簇,更何况还有那盛开在蕃厘观内四海无同类的琼花。
扬州是个好地方,多少帝王将相,文人骚客对它流连忘返,情有独锺。扬州还有句老话“隋炀帝下扬州,三千美女拉龙舟”,三次来看琼花,还把命留在这里,平心而论这是多大的缘分呀?都说扬州出美女,可能和留下来的那三千粉黛有关吧。
可眼下是秋意正浓的八月,刚刚过完月圆之夜中秋佳节,琼花是没得看了,只有去寻杜牧之那“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的艳遇吧,云髻高峨,酥胸微抹,翩翩的扬州小娘手捧玉萧,唇齿脉脉,藕指低弄,一曲陈后主陈叔宝的《春江花月夜》悠悠空鸣,魂牵梦绕。
要是美女也错过了,还可以懒懒地临风凭栏,仰头观赏苍穹中皎洁明亮的月亮,扬州的月亮可不简单,应了徐凝所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那句诗,若能赶上天高云淡,玄兔在薄薄如纱的云彩中穿行,那可是你的福气啦。
义方他们算不上有福之人,同行的几个人个个是心急如焚,满脑门的官司,哪里有心思追究是彩云追月,还是月追彩云;玉人吹箫,还是箫吹玉人啊?
可就在他们商船的前面,出洛口不到一柱香路程的黄河之上,随波逐流飘荡着一条小杭船,优哉游哉地向汴口划去,船舱里的几个儒生雅士同样是优哉游哉地闲情逸致,谈笑风生。船舱正中摆设一张黑漆条案,有七个男子围拢而坐,皆举止高雅,风度翩翩,非是市井中粗俗鄙陋的凡夫俗子,均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精英才俊。
其中有一人体貌魁梧,白发苍苍,高举酒杯侃侃而谈,别人都用酒盅浅酌,他却觉得一抿一啄太不尽兴,向船家讨来杯子开怀畅饮。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隋炀帝的这首《春江花月夜》是丽而不艳,柔而不淫,有正言之风,雅语之气也。可惜了一代胸怀大志、才华横溢、功绩卓着的英主,落得个昏庸无道、杀父弑兄、亡国之君的骂名。真是造化弄人,事与愿违呀!”他说到豪迈处手上也豪迈起来,仰头将整杯水酒一饮而尽,接着又自斟满满,“雄美姿仪,少年聪慧,礼贤下士,谦恭谨慎,作风简朴,不好声色,为再构华夏一统之英杰,扬威中国宗主之圣君,亘古以来不过一两代耳。灭南陈,平叛乱,拓运河,建东都,准度量,开科举,退突厥,降吐浑,比肩秦皇汉武之功,龙盘千秋万代之巅。”他透过雕窗眺望着滚滚东去的大河激流,目光熠熠生辉。
“哼哼!刘老吃,你怎么不说说杨广那昏君三次征伐高句丽的惨败呢?”揭短的是位四十出头的学士,其相貌不敢恭维,不说丑陋,也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而且上嘴唇豁去一块,更平添了几分随心所欲,他不停地把玩着手中的空酒盅,一付跃跃欲试绝不附会的架势。
“那是没有遇到像平阳郡公薛仁贵般的应梦贤臣,同样是征东,同样是水陆并进,同样是百万之众粮足利尖,唐隋两朝却呈天壤之别,胜败悬殊。一个是剿灭强虏而昌盛,一个是折戟沉沙而颠覆,依我看根子就在用人之上。太宗说的好,要知人善用,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於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这才有将军三箭定天山,
壮士长歌入汉关。依仗这样天神般的贤臣能将辅佐,安有不建奇功、立伟业之理?何会感叹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的窘境呢?” “刘沧兄,廖化还好了,就怕是纸上谈兵的赵括呀!”对面坐着的长脸眯缝眼的中年人接过话去,看他的年纪不算大,顶多三十岁的光景,“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识人识面不识心。世间浓妆假面蒙人眼,也不能凡事都来场庄周试妻吧?而且应梦贤臣不仅要有过人的本事,还得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就是圣主明君也不都能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往往会被表面的艳丽妖媚所迷惑,被虚假的高深伟岸所折服。皎皎复皎皎,逢时即为好。高秋亦有花,不及当春草。班姬入后宫,飞燕舞东风。青娥中夜起,长叹月明里。”
在座的高朋诗友皆赞许他的即兴诗作时,豁嘴子又不服气地开口反驳道:“哼哼,花无常花,月有圆缺,哪里有百战不殆的常胜将军?就是他薛仁贵,老了老了,也不是饮恨大非川吗?所以说靠谁不如靠自己,更不能出了问题,就怨天尤人的。我不赞成刘老吃说的,什么没有应梦贤臣,只怪他杨广好大喜功,不把老百姓当人看,好好的有为青年,沉迷享乐,荒淫无度,惹得是天怒人怨,四野揭竿而起,到头来客死他乡,被后人唾弃不齿。”
白头先生不甘示弱,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照方老弟所讲,隋炀帝是个臭名昭着的昏君喽,修长城,开运河,抵外虏,拓疆土,施的都是暴政,为的都是自己享乐啦?他就全盘否定,一无是处啦,你不要妄加臆断,以篇概全嘛。”
见两个人看法不同就要争执起来,船尾向坐着的中年男子急忙转移话题,响亮地拍起手来,“唉,还是谈诗论赋吧。好个青娥中夜起,长叹月明里,好诗呀,好诗。刘驾老弟的诗风真乃游刃有余,比兴含蓄,体无定规,兴尽即止,在长安这几年里是大有精进啊。”
长脸眯缝眼连连作揖讨饶道:“李频兄取笑了,取笑啦!小弟是在众位兄台面前班门弄斧啊。别人不说,就拿四年前你陪同寿昌县县令游灵栖洞时所对的下半阕,真是精妙绝伦呀。”
那男子含笑不答似回想在昔日的尘封里呢,他身边的豁嘴子抢着夸赞着,“我频弟那还用说,他的诗作清新警拔,清逸精深。从小博览群书,记忆超群,有过目成诵,走马观碑之能。提起四年前灵栖洞和诗之事,让人尤为津津乐道,穆县令当时即景吟诗为,一径入双崖,初疑有几家。行穷人不见,坐久日空斜。可斜到那里再无下文。就在尴尬之际,我频弟脱口而出接下续吟,石上生灵笋,池中落异花。终须结茅屋,到此学餐霞。真是满腹经纶,锦心绣口,填和的天衣无缝呀。”
“频老弟好卵牛掰,这诗对的奇妙,可与李太白并驾齐驱,各位狗肉廊子辣?”待另一位小身板的中年人说完,众人皆附和言之有理,绝不过分。
还是豁嘴子抢先夸道:“哼哼,我频弟那还用说!那是要才学有才学,要样貌有样貌。曹邺呀,你是有所不知,我老吃这么多门生里唯独看上了他,把宝贝闺女茗儿许配给了频弟。那年,老吃在杭州做刺史,他同喻坦之一起上门求教,老吃一眼便相中了他,不嫌弃他是个白丁布衣,令人艳羡不已啊。”
“方干兄,你也不赖嘛,姚合老师的得意门生啊。”小身板男子喜滋滋地听他讲着,嘴角、眼角含着的都是笑,整个人从里到外洋溢着掩不住的春风得意、神清气爽。
“唉,老吃过世五年啦,常做梦梦见他老人家哟。”方干颇为哀伤地看着李频。
“是呀,日子过得好快,丈人死在任上,驾鹤西去已五年有余啦,我们虽为翁婿,却是惺惺相惜,相互欣赏,从老人那里言传身教受益匪浅。方干大哥,就像你我一样,亦师亦友,彼此感召。只是如今和你能面对面地触膝交谈,可丈人却是隔世妄想啦。”李频抬头远望长空中漂浮的朵朵白云,满怀感情地吟诵道,“关东领藩镇,阙下授旌旄。觅句秋吟苦,酬恩夜坐劳。天开吹角出,木落上楼高。闲话钱塘郡,半年听海潮。”
“李频啊,听你的诗风是师承你岳父姚合,以苦吟为本,喜为穷苦之词,使我想起诗奴贾岛、诗囚孟郊来。”曹邺长李频两岁,两个人都属於那种为人处世有板有眼、谦逊有礼、一丝不苟的品性。
李频听他在问,认真回答说:“不错,曹兄说的正是,我这诗风可以说是一脉相承,也许是受到接触的环境影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