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方干好似了然於心,“我频弟不光是深受老吃的教诲,还有那老吃的琴樽之好、爱骑驴子撞人的贾岛悉心点拨。可惜你说的三个人都故去啦,尤其是贾老先生最为可怜,命运多舛。仕途坎坷,空有抱负却不得志,屡屡应试均名落孙山。他自己都做下第诗自嘲,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考了十八年,第九次进士科考时才考中,可悲可叹可怜啊!”
本来是很凄苦的事,引得同病相怜的几位考场失意之人长吁短叹,却听那白头先生哈哈大笑起来,“十八年算什么?我刘沧来来回回考了十九年,头发都考白啦!贾前辈还算幸运,最终是高中了,可我们几个呢?除了曹邺去年及第,如今赴任齐州,其余的都是幽愤失落之人吧?在京里时我特意去拜望护国寺无可上人,还顺便凭吊贾前辈有感得诗,尘室寒窗我独看,别来人事几凋残。书空萧寺一僧去,雪满巴山孤客寒。落叶堕巢禽自出,苍苔封砌竹成竿。碧云迢递长江远,向夕苦吟归思难。”
“漂亮!刘沧大哥真是才华横溢,气冲斗牛啊。考取功名就那么回事,早早晚晚都会金榜题名的,别太放在心上,跟自己过不去。我更在意及第前的过程,像小耗子百爪挠心痒痒的。还有朋友诗友朝夕相处的感情,没有尊卑贵贱,彼此坦诚相待,荣辱与共。”刘驾身旁的儒生嘴里嚼着鱼肉满不在乎地说着。这个青年本应该长得挺俊秀的,大眼睛,高鼻梁,尖下颌,白白净净的皮肤。许是老天在他投胎之际一时失手,将其上眼睑拉得过长,遮去了大大的眸子,嘴角眼角若是上翘也可修正,偏偏不尽人意反其道而行之,更毁坏了原有的美。
“哼哼,於濆,黄嘴丫子没褪,乳臭未干,知道个啥?你才进过几次礼部!在考场里找刺激,口气好大呀,这儿只有伤心和屈辱,一次次地自我否定,一回回地颜面扫地。少数几个鱼跃龙门洋洋得意,可多数的人是颓废与崩溃。你是家居京城方便得利,可苦了我们这些外乡举子啦,我和李频是睦州的,曹邺是桂林的,刘沧来自兖州汶阳,刘驾也是江东人,长途跋涉千辛万苦呀。屡试不第不便返乡的,只得流寓长安以待再试。来时意气风发,志得意满,落第归家却是低眉倒运,无颜以对江东父老啊。”方干轻蔑青年人的不经事,不留余地地教训道。
於濆不服气地嘟囔着,“说谁乳臭未干?额也考过四年啦。”
曹邺与方干交往不多,原以为他是个礼貌有加,见人三拜的谦和绅士,未料想却是无拘无束,狂野使性,言语犀利之人。他便化解尴尬缓和道:“於濆虽说年轻阅历少,可是个极重情谊的人呀,滞留京城时在下多受他体贴照顾。还有刘驾更是有情有义,开榜后我是一病不起卧榻经年,整个人瘦去了一圈,全赖他的悉心照料才得以好转。这又见我病未痊愈要出京赴任,他们执意相陪一路护送,真是患难见真情啊。”说着说着不能自已潸然落泪。
“曹兄,看你还哭了,朋友嘛!都是应该的。”
“应该的,理当如此。”他一左一右的两个朋友劝慰着。
曹邺抹去腮边的泪珠继续说道:“在座的好友兄弟,我是侥幸及第,现又身受皇恩出任齐州推事,可以算是闯过一关了吧。我相信以诸位的才华品德,不久也会跨马游街、雁塔题命的。曹某把几日前写给刘驾的一首诗相赠与各位,一川草色青嫋嫋,绕屋水声如在家。怅望美人不携手,墙东又发数枝花。希望你们就是那含苞待放的数枝花,来年摘得头筹。”那另外五个均是举杯感谢,要借此吉言明年鳌里夺尊。
李频有感而发,“是呀,这起起落落的揪心日子还要多久啊,众多先贤故旧的希望都集於我身,真是一第知何日,全家待此身。空将灞陵酒,酌送向东人。”
只有下手坐着的身穿锦袍男子不言不语,不苟言笑,板着一张冷笑低头喝着闷酒。
与其并肩的豁嘴子翻着白眼挑理道:“咳,我说许棠你是被知贡举毒哑啦,自上得船来就一声不吭,我要是频弟还以为哪里怠慢了你,未尽地主之谊呢。”
“十年啦!薛能他们的官衙椅子都坐烂了,我还在望着皇榜咳声叹气。再不会回来应试了,借的哪门子吉言?那数枝花里没有我!本来我是要单独雇条船回宣州的,栖白上人非要我跟刘沧兄一同走,拗不过他们。我就这个性子,孤僻惯啦,喜欢独处,不喜欢热闹。”他没有丝毫的感激,面无表情地解释着,这话让别人听了很不受用。
白头刘沧打着圆场,“许老弟是这样的,爱静忌动,他是很感谢李频老弟的殷勤款待,茶壶里煮扁食,心里有数。昨天我不是去青龙寺访无可上人吗?可没访着,上人出外游方,说是去徐州了。随后我又去了荐福寺,栖白上人刚好在寺里,但是有客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金吾大将军张直方。不对!张直方已被贬为右羽林统军啦,据他自己说是被京兆尹孙景商给参奏了,罪名是以小罪笞杀金吾使,放纵部下盗劫商人的酒吃,为此龙颜大怒,给以降职削俸的惩戒。”
“哼哼,刘老吃,这些官僚后代是烂泥扶去上墙的阿斗,胡作非为, 荒唐无稽。”方干极是不入眼,嗤之以鼻。
刘沧也是十分赞同,“是啊,但是人家命好啊,含着金杓子下生的。本不是一路人,话不投机,驴唇不对马嘴,告别上人便带着他出来了。应李频老弟相邀载舟东归,未上船时还不觉得,踏上甲板顿时归心似箭啊。峡路谁知倦此情,往来多是半年程。孤吟洛苑逢春尽,几向秦城见月明。高柳断烟侵岳影,古堤斜日背滩声。东归海上有余业,牢落田园荒草平。”
“新出锅的红烧黄河大鲤鱼哩!诸位趁热顺。”一声吆喝从后舱传来,伴随着木屐“七格六厾、七格六厾”的声响,船家端着菜肴走进来。
曹邺见他斯斯文文的,腋下还夹着本《春秋》,也像是个读过书的人,便好奇地问他:“船主,冒昧问一下,你贵姓?”
对方气质高贵、不卑不亢地回复道:“没毛病,我姓李啊,木子李。”
曹邺又问:“你能看懂《春秋》,想也是奔过功名的喽。”
船家两手叉着指头嘿嘿笑着,“看出来啦,小人曾是正正经经的国子监太学出身,祖父做过淮南节度使,呕心沥血死在任上。人都故去了,可四年前为了吴湘的案子被诬陷诋毁,剥夺了爵位,子孙也受到牵连不得做官。家道中落,不能眼看着坐吃山空啊,我就买了这条船,载客拉脚混口饭吃。也挺好的,绝了凡心奢望,无牵无挂,无欲无求,活得潇洒自在。”说完他一转身又回到后舱忙乎去啦。
望着他的背影,刘沧不无感慨地说出声来,“原来是李绅李公的后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