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沧本来就吃了亏,积着满腹的怨气,平日里就仗义执言,眼里容不得沙子。此时见那畜生居然与人同桌,脾气更加的不顺,便指点着白猿说於老尼:“圣人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谓君子之为与不为之道也。自古以来讲究个长幼尊卑,孟子曰,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就拿吃饭来说,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应男女有别,老少分置,怎么还让个畜生同桌而食呢?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刘沧见那出家人如入定一般不理不睬,只在一味地虔诚诵经,愈加得怒火中烧,站起身来大吼道,“师父好任性啊!吾非牲畜,不得已与畜生为伍。这里是人呆的地方,你还是速速把它牵出去吧。”
那灵物经他这么一吼却没有惊吓咆哮,而是神情自若地龇牙一笑,随即跳下凳子凑了过来。这一来可不要紧,只吓得白头长者连连躲避,口中惊恐地嚷着,“畜生!它想做什么?女和尚,快把它牵开!”他是生怕会遭受白猿的袭击报复。
可那猿猴并未理会他,径直奔向桌子上的茶壶,向在座的众人略一点头示意,一把提起,返身重又窜上凳子,取过两个泥碗斟上,先行敬献给出家人,然后才将碗端起慢慢润着。
“这畜生还学人品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乱了纲常理法。师父,出家人讲究修为得体,你如此娇惯个禽兽,这可是你的不是啦。”刘沧看着灵物拘谨怯懦,更是有了底气。
“阿弥陀佛,施主,口下要积德,造下口业损福德啊,所以说你的口臭如此之大,就不奇怪了。俗话说,予人玫瑰手留余香,世人多积德行善业,六道好轮回嘛。业有三种,即身业、口业、意业。造口业最易,善护口业,不讥他过,口常清净,舌根优钵花香,施主的口臭自然会消解啦。”
时时为自己的口气烦恼的刘沧被人揭了短,他无地自容恼羞成怒了,“女和尚,你说我口下无德!我刘沧自感是快人快语,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从不趋炎附势人云亦云,你就是口吐莲花,它也不是人,是个兽。”
老尼从容淡定地从怀里掏出个果子,拿给那灵物吃,见她中指和食指皆缺去一节,“善哉,施主,后土娘娘可怜众生死后鬼魂无处栖身,凄苦不堪,便身化六道轮回。众生依造作善不善诸业而有业报,此业报有六个去处,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归归!你就这么肯定他的今生不为人,你的前世不是兽,若依贫尼看,你妄说他人,说话唐突,应是从畜生道轮转而来。可毛娃他确实不是你说的兽,他也是人,是得返祖之症的人。所以说让施主你口下积德,多造善业,好得善果。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
“它是人!是患有返祖症的人。”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惊,尤其是白发长者倒吸了一口凉气“哎呀呀!怎么会这样,请恕在下不察之罪。师父,我这多嘴的毛病是讨人嫌喽。”
“哼哼!刘老吃,它是返祖症,你还真信啦?老尼骗你似戏耍三岁童儿,明明是只猿猴,是人还能有尾巴吗?”方干斜着眼睛示意着,那是条毛茸茸摇动在袍子下摆的尾巴。
“女和尚,你竟敢戏耍我!”刘沧再次被激怒了,气呼呼地直跺脚,然后一屁股蜷着脚坐到凳子上。
出家人仍然是泰然处之地捻着佛珠,“阿弥陀佛,要不怎么说你是由畜生道轮回来的呢,结交的朋友都是些愚痴之人。”
豁嘴子不干了,忽地站起来质问道:“出家人,怎么口出绮语?你说谁愚痴?”他摆出一付不依不饶的架势。
“心,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两位施主,八要再纠缠谢师兄啦,我得的确实是返祖之症,是个弃儿,多亏瓦官寺齐物师父收留於我。”畜生怎能开口说话?这毛人的述说直接让多事者闭嘴羞愧。
“啧啧,真是人啊!”李沧惊呆地张大嘴巴,“兄弟,你姓甚名谁呀?何方人氏?”
毛人还是神情自若地龇牙一笑,“我,我是金陵人,姓欧阳名水。爹妈生下我,见是这般模样,惊吓之际抛弃在江里,是齐物师傅路过,把我救起。”
“长得怪异,也不能抛弃呀,毕竟是亲生骨肉啊。”李沧从厌恶转变成了同情。
方干也不声不响地坐下,摇着脑袋叹着气,“哼!不应该呀,太不人道啦。虎毒还不食子呢,何况是个生病残疾的孩子。他的父母一定是个心如铁石,胸无点墨的粗俗之人,道德传家书香门第是做不出这令人唾弃之事的。”
毛人挑动眉梢耻笑道:“八,八是那么回事!我们家也是名门望族,世家传承,八世祖欧阳通,人称小欧,封为渤海公,忠义炳着,仁孝绝伦,因反立武承嗣为太子被奸佞所害。”
老尼双手合十念声佛号,“毛娃师弟,八要再说奈,传将出去八好,啊行啊?人之发肤受之父母噢,他们与你有生娩的恩泽,却没有养育的缘分。只要你一心向善,多做净业,就能脱离苦海八必六道轮回,啊是啊。”
“好,好地,好地,我八怨父母,谁看到我这人八人、鬼八鬼的样子也会害怕的,可我的的确确八是妖怪禽兽。”说完毛人沉默不语吃起果子来。
见再无话可说,刘沧转过身来低头喝茶,“啥小欧,杂桌?难道雪还有个大欧捏?”澹台诸己纳闷地询问道。
李频客客气气地为他解释,“兄台,小欧叫欧阳通,乃一代书法名家,是个至忠至孝之人。那个大欧是小欧的父亲,更是蜚声海外的楷书宗师欧阳询呀。”
堂主仍然疑惑地再问:“雪这猴子患的是返祖症,老夫奏木牛明白哩,他的祖宗是大欧,还是小欧,谁是猴子捏?”
刘沧咯咯笑出声来,本不想说话了,却按捺不住,压低声音接过话题,“老兄,他们爷俩都不是。你没看过《补江总白猿传》吗?看了你就明白啦。”
大光头早已伸长脖子想弄清究竟,却听说要自己去看什么书,方能寻到谜底,顿时翻着眼睛不情愿道:“嘎嘛!嘎嘛,嘎嘛呢?恁么还这么腻味人呢。我索爷们儿,你就别墨机啦,可肉死我了。尼了索了半句话,介横逗我们玩。”他转而堆起笑脸恳求道,“我不识字,受累尼了,给索索。”
一个劲地嚷着“索索”,光头执意要明白个透彻,刘沧更是心里藏不住二两麻油的主,他“嗯嗯”两声清了清嗓子,摆出一付要给人开讲长篇大论的架势,“这老欧欧阳询是南梁征南大将军欧阳頠之孙,南陈左卫将军欧阳纥之子,书中讲的就是他父亲欧阳纥的故事。说梁武帝大同末年,欧阳询的父亲欧阳纥随平南将军蔺钦南征至桂林,他身为别将异常骁勇,攻城略地到了长乐,平定了各山寨洞府,深入崇山峻岭之中。欧阳纥随军还带着妻子,身材窍细,皮肤白皙,十分美丽。就有部下提醒他,当地有个神灵,善於盗窃年少女子。欧阳纥听了将信将疑十分恐惧,便派士兵环卫屋庐,将妻子藏匿在密室里紧锁室门,又派了十多个女奴守护着,心想如此防范万无一失啦。可一天夜里阴风大作,妻子还是踪影全无,被妖怪掠走了。他悲痛万分,发誓找不到妻子绝不回京,便托病留下,深入山中四处寻找,老天有眼不枉费苦心,几经周折在百里外远的竹丛间找到妻子的一双绣鞋,便以此线索沿迹探查,发现一座深溪环流的高山,山中洞府前遇到十几个披戴穿着鲜丽光泽的妇人在嬉笑玩闹,欧阳纥经她们指点终於与妻子重逢。这才知道妻子和那些妇人正是被那神灵掠来,那妖怪神通广大力能杀人,哪怕有一百个壮汉拿着兵器也打不过它。正当无计可施时有妇人献计,只要有两斛美酒,十条肉狗,几十斤麻,就能设法杀死它。欧阳纥依计行事,在午后时分将酒放在花下,狗散放到树林里。一会儿,只听一声长啸自山顶飞来一物,快如闪电窜入山洞。等不多时,见一个身高六尺多的美髯公,穿着白衣,提着拐杖,左拥右抱着众妇人走出洞来。看到狗后那人扑过去抓住,双手撕开猛嚼狂吮起来。妇人们竞相劝酒,喝了数斗酒后扶着它重又入洞。过了很久,妇人们出来喊欧阳纥,於是欧阳纥拿着兵器跟入,见一只大白猿四肢被绑在石榻上挣脱不得,它浑身长满白毛,长达数寸,正目光如炬地怒视着自己。欧阳纥拿兵器砍它,如同砍到铁石一般,毫发无损;再照妇人所说刺它脐下,兵刃就没体而入鲜血喷射。大白猿长叹一声,这是老天要我死,岂是你能办到的?但是你的妻子已经有孕在身,不要杀她的孩子,将来遇上圣帝,一定能光大他的宗族,说完就断了气。欧阳纥的妻子一年后生下一个男孩子,相貌酷肖那白猿。再后来,欧阳纥被陈武帝所诛杀,欧阳纥平素与江总交好,孩子由他收留抚养。待此子长大后果然文笔了得,闻名於当时。”
老堂主半信半疑地问道:“那老欧的确长得像白猿?”
不待刘沧回答,豁嘴子抢先搭了腔,“哼哼,那还有假,瓜生瓜,豆生豆,黄鼠狼下不出豆杵子。长孙无忌做诗讽刺他,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角上,画此一猕猴。”
没想到那毛人耳目极其灵光,听有人用长孙无忌的诗取笑祖宗,忿忿不平地一龇牙抱怨道:“就他长得好!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因心溷溷,所以面团团。长个短脖子、草包肚子、大饼子脸。”
“你们看这位女师父仪态端严, 貌好殊妙,精进修持,必是位大德高尼啊。”李频端详着出家人手捻珠子默念经文,向同桌人由衷地赞赏说。
“是呀,你位女师父是气宇不凡,说是姓谢。她让我多造善业,好得善果,定有业报。尤其要善护口业,不讥他过,口常清净,定会消解口气。”白头刘沧经过刚才的风波已然心平气和了,“这泗州城得道的高僧可是大有人在呀,远的不说,近处那城里就有普光王寺的僧伽大师,为观音化身,曾现十一面观音形象。中宗皇上迎师赴内道场,住锡京城荐福寺,尊为国师。一日,中宗於内殿语师云,京邑无雨已是数月,愿师慈悲解朕忧迫。大师於是手执杨树枝,将净瓶之水向空泛洒,顷刻间殿外阴云骤起甘雨大降。李太白作歌赞他,真身法号号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问言诵咒几千遍,口道恒河沙复沙。此僧本住南天竺,为法头陀来此国。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意清净,貌棱棱,亦不减,亦不增。瓶里千年舍利骨,手中万岁胡孙藤。嗟於落魄江淮久,罕遇真身说空有。一言警尽波罗夷,再礼浑然犯轻垢。”
方干好趣地插话道:“哼哼,我可听说过这位大师,他不但法力无边,救苦救难,度人不倦,而且还是个爱神,只要去城里的普光王寺中,在大师佛像的脑后挖下一点泥巴,偷偷地撒在意中人的身上,对方就不会变心啦。”
别人都把这话当成一乐听之,可临桌的波斯女孩却小声惊呼道:“还有这事,太神奇啦!是真的吗?那佛像在哪儿?”因为压低了声音别人都未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