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隆中,想卧龙之吟;东眺白沙,思凤雏之声;北临樊墟,存邓老之高;南眷城邑,怀羊公之风;纵目檀溪,念崔徐之友;肆睇鱼梁,追二德之远,未尝不徘徊移日,惆怅极多,抚乘踌蹰,慨尔而泣。”此番话出自昔日襄阳城内风流俊迈、博学洽闻、锋辩天逸、笼罩当时的习凿齿笔下,是为怀才不遇明珠暗投而发的声声感慨。
暂且放放五百年前深宅大院内独自一人的多愁善感、积郁於心,去看看城南七里、东临汉水、凤林关旁清幽的岘首山上。那里正有几个人在羊公祠的大门外围着堕泪碑高谈阔论,谈笑风生呢,也不晓得他们此刻是否怀有习公那“彼一时也,此一时也,焉知今日之才不如畴辰”的失意惆怅呢?
眼下是大中十二年(858年)九月初九重阳节的前一天,午后的太阳晒得人们浑身暖洋洋的,都说春困秋乏夏打盹,酒足饭饱之后就想找块地方躺下身子,囫囵睡个子午觉,哪怕去到几步之遥六角七层九丈高的岘首亭里也好啊。
可职责在身,由不得自己的性子,碑前之人也是如此,借着公务之便忙里偷闲呼朋唤友,携手揽腕寻到这里怀古喻今,已经是很惬意的事啦。可不能怨他们不务正业,一心只寄情於山水之间,谁让岑参说的“襄阳多故事”哩。
他们是结伴而来的八个人,一个威风凛凛的魁梧军官与六个着便装的儒雅学士,旁边还牵了个锦衣玉带、披金嵌银、气质高贵的男孩子,这小公子也就五六岁的样子。
只听其中头罩小包帕的校尉在讲,“唉!找求不到这儿嗨儿的碑是不是当初杜预立的那块?羊公为人豆是低调,清廉有德啊!甘愿为他人做奠基石,莫他的铺垫夯实,哪儿嗨儿有杜预的气吞山河、灭吴一统的功绩嘛。”
“是的,是的,韩将军说的极是。羊公功高盖世,谨慎做人,是入仕为官者的效仿楷模,就连天上的老神仙都下凡来点拨於他,说‘孺子有好相,年未六十,必建大功於天下’。这块碑不是老碑,乃四年前李景让出镇襄阳新立的,是不是温先生,我说得没错吧?”说话的是个满脸褶子的中年人,他转向身边的男子谦和地问道。
那男子还未开口,与其并肩而立年龄略小的中年人抢先回答:“判官大哥,这还用问我哥哥吗?都是众目昭彰的事。李景让就爱立碑,还敲锣打鼓地怕别人不晓得。韩将军说的对,羊公德高望重,大公无私,就连一代文宗、前宰相燕国公张说都赞他嘛。”见这人衣着干净利落,头戴硬脚襆头,足蹬高底快靴,两只眸子炯炯有神。
被他称作哥哥的人手搭在孩子的肩头,向那微服出访的判官只是点头微笑。
跟在后面的年轻儒生突然插嘴道:“哥哥们,小弟知古不才,是这样认为的。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羊公的母亲蔡贞姬系一代文豪蔡邕的小女儿、蔡文姬的妹妹,蔡邕何许人也?那是操行清白、性情耿直之士,有一说一,光明磊落,就事论事,从不阿谀附会。羊公又为泰山羊氏后裔,羊氏一门秉承经学一脉,践行儒家‘修齐治平’之理想,乃威震一方人才迭出、颇有清望的世家大族。不说别人,其祖父就是清廉自守的悬鱼太守羊续;其姐姐羊徽瑜乃景皇帝司马师的妻子,聪慧贤德,母仪天下,统领后宫彰显出一袭大家风范。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人品德行还会错吗?”
“小余秀才说的是这个理,
家风传承啊!万物之生本於天,长於地,人之生本於祖,延於孙。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裹着浩然巾的敦实男子颇为认同,看上去他也有四旬之上的年纪了,说出话来慢条斯理有条不紊,“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字在,读罢泪沾襟。每每读这孟襄阳的佳句,不觉眼前浮现先贤的高风亮节,自感相形见绌,汗颜无地。知古、彦若,你们不比我们这些朽木枯株,人生的路还长着哩,不可能尽如人意一切顺遂,做人要有骨气,做就要做傲霜斗雪的寒梅。高树临溪艳,低枝隔竹繁。何须是桃李,然后欲忘言。拟折魂先断,须看眼更昏。谁知南陌草,却解望王孙。” “韦蟾啊,恁不愧是山南东道节度府的掌书记,雪话奏是不同凡响,还出口成章哩。”说话的是位花白长须的老者,身穿亮丽的绸缎衣裳,手里拄着根蟠龙木杖,木杖只是装饰点缀而已,派不上多大用场。
被唤做掌书记的那人抿嘴笑了,“老舅,您羞煞我啦。”
“咦,韦蟾,怎恁也叫起俺老舅类?”老者嬉笑着询问矮胖男子。
那男子用手指着满脸褶子的判官和温姓兄弟,“老舅,王传、温氏哥俩能叫得,我怎么叫不得?在京里商隐不也是如此称呼您吗?”
“叫得,叫得,我们都是依着成式那儿论起的。”那做哥哥的哈哈笑道,这位人到中年,穿着打扮不修边幅,粗衣粗褂,头罩折角巾,平时总是笑咪咪的一张脸。他非是别人,正是素有“温八叉”之称,开词之疆土的大家温庭筠。
“可中!庭筠啊,镇雪奏对类。恁亲家现在处州吧?听雪这孩子的刺史当得有模有样哩,俺有几年木见到成式来。老夫实实在在是他的老舅,只是拐么儿弯儿。”他捋着长胡子傲气十足地说,“这亲戚怎雪是拐么了弯儿来?老夫若是不雪,脚摸桌娘们是知不道的。成式他伯段文昌在世时,管俺叫老弟儿,是从俺佰元稹那儿论起的。俺伯是元稹的亲弟儿,生了俺们哥俩元晦和俺。佰娶的娘是旺族太子少保韦夏卿的老闺女儿韦丛,娘的嫫裴氏早丧,娘是由继室段氏抚养成人,细心呵护视如己出。段老太太的四世祖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樊国公段志玄,段文昌与她同宗,应该称呼其为来来。娘们雪镇论起来,成式是不是该叫老夫为老舅来?”众人皆点头称是。
“哦,就是写《传奇》的元稹啊!我知道,看过那本小说,写得郁闷憋气,张生这个渣子,始乱终弃。元老哥,你北北怎么写出这个货?是虚构的,还是确有其人啊?”校尉是个直性子,狗肚子容不下二两麻油,有话藏不住掖不起,竹筒子倒豆子把心里想的和盘托出。
其他人虽清楚元稹的底细,也不好立即说破,明知道都将韩季友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只好目光游离装作未曾听清。
元繇本是想敷衍过去,可架不住韩都将的喋喋不休一再追问,心里别扭却不好发作,望着别处冷冷地说:“俺佰随笔而已,虚构,纯属虚构。”
都将仍旧深陷故事情节之中不能自拔,长久的憋闷终於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便不依不饶地要和元幕僚探讨个透彻,“虚构啊,不对!元老哥,小说里明明写着你北北是认得张生的,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还有他的朋友李绅为此作了首《莺莺歌》呢。”
“俺佰戏雪罢来,杜撰,凭空杜撰。”老者闪烁其词不想多讲,只是打算搪塞过去。
都将一味地自言自语,“唉!可怜的俩娃儿,遇到了这么个无情无义的渣子。我豆想晓得崔莺莺的结局如何,最终嫁给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