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窗外是一片嘈杂,人喊马嘶好不热闹,不多时楼门处走进一行人来,最前面十几个府吏开道,紧随其后是一大群丫环婆子、小厮太监,她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两个少妇。只见这两个女人的年龄均在二十岁之上,一个是满身的珠光宝气绫罗绸缎,一个是质朴无华装束简洁。年纪大的那位眼神傲慢不可一世,举手投足间有股唯我独尊的派头;而年轻些的却是截然不同,她温文尔雅落落大方,浑身散发出亲和友善的气息。
“是大公主、四公主。”前御医一眼便认出她们,再透过打开的窗子望出去,“两个驸马也来了。”说完刘集身子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弯腰俯首屏气凝神侍立在桌边。
秦靖虽然头一次见到两位公主,可驸马曾经来过是认得的,他只是好奇地放下瓷盏抬头看着。酒楼里的伙计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听官吏说是公主更是诎要桡膕,个子瞬间矮去了半截,心里紧张连跑带颠乱了分寸,极尽献媚不知所云。
没人去理睬他们的殷勤,随从们都在有条不紊地四下布置,就听懒洋洋的贵妇抱怨道:“这秋老虎真是讨厌!晒得人家肌肤火辣辣的。不是父皇逼我前去探望,本宫是说什么也不会出府的。菱儿,快把本宫的金络胡床搬来,本宫要坐下直直腰,这一路憋屈在车里上下颠簸,腰都要折了。这就是贾家楼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不过如此嘛。”她蔑视地看着大堂里的桌椅摆设,等两个小太监将胡床抬了来,小心翼翼地放稳试过,她才一屁股靠在上面,像是滩淌浆的稀泥,“莺儿,本宫的檀香扇呢,快给本宫扇扇。死妮子,扇个风还偷懒,养你有什么用?用力呀!”
她愁眉苦脸地看着空荡荡的桌面,跟班随从个个精明强干训练有素,主人的一个眼神、一个蹙眉便心领神会,转眼间从自带的大大小小食盒里端出香茗糕点,鲜果蜜煎,五花八门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妹妹,你尝尝我宫里自制的松仁蜜枣,这枣儿色泽金黄,其甜如蜜,再夹以松仁更是美味。”贵妇目光漂移并未正视谈话的对方,端起翡翠茶碗浅酌慢饮,见妹妹没有雀跃相应,再去看那桌上的吃食不禁倒竖双眉,杏眼圆睁,肆无忌惮地大声呵斥道,“狗奴才!蜜枣呢?大家令,松仁蜜枣赶紧摆上来。”
从她身后人群之中战战兢兢地躬身而出个官吏,他低声下气地回禀道:“大公主千岁,下官该死,早就派家丞往兰溪采枣子去了,可那儿出了虎患,别说是枣子,就是派去的人也丢了性命。”
“没用的奴才!你没用不说,还这般没记性,告诉你们多少回,不要称本宫大公主,老大怎么了?就得处处为人师表,装模作样不成。父皇说我呀也就罢了,你们这么奴才还时刻提醒我,真是烦人!”大公主恼怒地扬起手中的茶盏,将喝剩的茶汤泼到家令的脸上,大家令纹丝未动挺在那里,连沾在鼻子上的茶叶子也不敢去摘,只是不绝口地自责失职该死。
“大姐,气大伤身呀,没有松仁蜜枣又何妨?我还嫌它太甜呢。这秋梨蜜膏也不错,去火、降燥、润肺、止咳,还有那冬瓜条,是父皇最爱吃的,你没发现父皇最爱吃冬瓜吗?我曾问他他不说,只笑着向我念佛号。”说着四公主模仿起父亲的样子念着“阿弥陀佛”。
“是吗?父皇爱吃冬瓜条?那好办,我一会儿让人送几匣进宫去。”她余气未消指着家令吩咐道,“记住,回府后送几匣冬瓜条给父皇,
说是本宫和广德公主孝敬他老人家的。还有,有虎患本宫不管,马上再派人去采购枣子,前几日大公子郓王爷还向本宫讨要呢。” “大姐,再送些梨蜜膏去,最近父皇吃了道士所炼的丹药,虽说是精神焕发,身子骨强健了不少,却越发得口干舌燥,脾气暴躁,吃些梨蜜膏有好处。”心思缜密的四公主加以补充。
这四公主和郓王李漼、大公主都是晁昭容所生,虽为一奶同胞,却性格迥异。
这时,有个小太监奶声奶气地进楼来禀告:“大公主千岁,驸马让问问还得歇多久?刚刚广文馆助教郑顗府里来了人,说是二公子病情加重了,上吐下泻的。”
啪嚓一声翡翠茶盏砸了过去。万寿公主怒不可遏地咆哮道:“滚出去!狗奴才,急你个头啊急。告诉你们不要叫本宫大公主,小和子,你还敢叫,是登鼻子上脸故意的吧?拉出去杖脊四十。”她还真动了气,从小娇生惯养使奴唤婢,就没听别人在自己面前说个不字,此时心情异常郁闷,浑身颤抖,嘴唇发紫,“妹妹,你不经常来我府里是有所不知,驸马郑颢和这帮下人合起伙来气我,存心是要把我气死呀,本宫死了正随了他的心哩,好找那姓卢的老情人去呀。妹妹,听姐一句话,也开府设官吧,看你出门就带个丫环多寒酸嘛,怎么也得设置家令、家丞、私府长、录事什么的,好帮着你制约於琮他们哥四个呀。四个都是进士,一旦和你理论起来也辩不过他们啊,吃着你,喝着你,背底里还要编排你,要我说男人们没一个好东西。”
“砰、砰、砰……”楼外伴着杖击的闷响是一声高一声低地凄惨哭嚎。随着荆条一下下的鞭挞,万寿公主的怒气消退了许多,“妹妹,那郑顗平时就病病歪歪的,来股风都能给吹倒了,那骨节疼痛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必要大惊小怪呢?请个疾医给看看不就行啦。我就不明白了,父皇怎么关注起我家的琐碎事来了?昨天在慈恩寺看戏正到兴头上,却被宫里来的小太监叫了去,到了紫宸殿父皇对我是劈头盖脸的一通臭损,还勒令我今天午前必须前去探望。妹妹,二郎病重这事你是听於琮说的吧?”
“不是。大姐,我也是昨日听四弟李滋说的,说是大姐夫的弟弟病得不轻,夜里疼得满床打滚。我们也休息得差不多啦,还是赶早移驾去看看吧。”四公主并没正面回答她,只是一再催促赶紧启程。
“夔王李滋呀,那小子说的?一定是居心叵测,他善於在父皇面前标榜自己有多贤德,多有才干,一心想把大哥压下去,好争夺太子之位。妹妹,你可要分清里外,我们三个才是一个妈生的,一荣俱荣,一损皆损啊。”大公主不屑一顾地哼出声来,“哼!想做太子,只怨他生晚了。别看哥哥独自住在十六宅,不受待见,可毕竟是老大。废长立幼,取乱之始,想我们父皇不会不晓得这个理吧。”
楼外静得连掉地根针都能听到,所有的人沉默着大气也不敢出,只有惊在众人心头那打到小太监身上的杖击声。突然平地里爆发出一声咆哮,“咦,这娘们儿可疵毛,它不是夯小和子的腚哩,是在呼俺的脸类。成天和谁瞘?真以为俺是个面蛋哩。”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官人发作了,他猛地甩蹬离鞍跳将下来,虽然他满脸怒容,嘴角痉挛抽动,但是掩不住原有的英俊潇洒,明洁清新,让人见后爽心悦目,找不出丁点瑕疵。
并肩骑乘的文雅男子见状滚鞍下马,急走几步上前扯住,“大姐夫,不要冲动,有话慢慢说嘛。”
那俊美男子正在气头上,旁人的劝阻哪儿能听得进去?他使劲将朋友的手甩开,“四妹夫,起!她给俺弄这一套,俺不认。她真是个腌臢菜,活人惯的,奏是上脸,今儿个俺非拾掇拾掇她不可。”
“郑颢,恁给俺站住!於琮,捞住他,别让跑喽。”从车队中间的轿子里钻出个老人家,见他头发花白动作缓慢,但身板还算硬朗。
“伯!恁怎又护着她类?恁不着儿,诺货可不是东西,仗着是公主,老强使下人,俺给他讲道理,她青是听不进去。”大驸马郑颢气不打一处来地向父亲诉苦道。
“光知道瞎怎乎,不中!人家是公主,下嫁到俺郑家,是多大的荣光哩,委屈千岁类。俺不护着她,俺还护着恁?公主千岁不比俺们为臣子的深明大义,通情达理啊?恁小子可白犯浑,不会安生一会儿。”老人只想教训自己的儿子,将其推向队伍里去。
“伯!恁蓊俺干啥?俺又木错,哎呦,白拉俺鸡剥。”那拉住郑颢的文雅男子赶忙松开手,撸起大驸马的袖子仔细去看,见那白皙的胳膊上印着几道伤痕,“大姐夫,这是谁干的?是大姐。”
郑颢痛苦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不是她,还会是谁?四妹夫,这是常有的事,理论不过便下狠手了,给挖了两道血卟膦。”